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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犹疑了一瞬间,甚至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江凌渡收回步子,撞在寒笑笑身上,酒瓶猛地一撞,声音清脆,连心神都为之一晃。
“怎么了?”寒笑笑扶住她,不明所以,抬眸忘了一眼院内,屋里似有人影晃动。
筝音忽地停下,椅子被推开的声音清晰可闻。
只是隔了一扇门,却好似相隔一个人间。他看见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没有任何留恋,天地静得可怕,只余他一人,站在苍茫天际,也不知是俯视还是仰望,都是一样的浩淼,一样的微小。没有屋瓦,只有苍穹。
连脚印都已经被掩盖了,是时间太久,还是雪太大。没有人知道,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在这里,只有无尽的回忆,时间,可以很悠长,可以很短暂,没有评判的标准。
他注定是孤独的,他的道路上,注定了没有谁能并驾齐驱。
六月雪,那纷纷扬扬的油桐花,自那一株树上洒向天际,开不尽,落不尽,盈满衣袖。如果注定了孤独,那么至少,有你。
物是人非,最容易触景生情。
清冽的白梅香入鼻,她还是会觉得心痛。石桌上,还留着一壶酒,两盏酒杯。白梅花瓣一定曾深情地亲吻过哪一只杯盏罢。
靠着树干缓缓滑下,半途却被寒笑笑止住,“冷。”
她只是轻轻摇头,拔掉瓶塞,将一整瓶女儿红洒入雪中,”无妨,酒,是热的。“
没有阻止她,寒笑笑同她一起坐下,世界万物都逐渐消失,只有这一小方天地,变作孤岛。
她斜斜靠在树干上,仰头,看那疏影横斜的枝干,白梅点点,晶莹剔透,一口一口喝着酒,每一口喝下去,都闭着眼,又睁开,眼里雾气愈重,笑意愈浓,像是和故人在倾谈,一杯复一杯,山花遍地开。
这一辈子,都逃不开了。
她是不信命的,却又信。为何寄存在沧浪亭的五年,便如此没了,而寄存在你这的三年却完好无损呢?是你的庇佑,还是上天的训诫。我一直一直在努力摆脱你,不愿再与你有任何牵扯,却终究还是逃不开。我江凌渡,永远都欠了你的。如今,我不愿回去,依旧要借你的身体借你的一身武功,只怕是愈欠愈多了。这剩余九年,一半是我应得的酬劳,一半,是借了你的命。若无你的死,又何来我的生。若无你的请求,又何来我的酬劳。
我又该如何偿还?
纯金的尾戒闪闪发光,它要把一生的光彩都绽放在这一时,在苍茫白色里变成唯一的亮色。
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的触感和轮廓。
她又看见了浩瀚的银河,她与她,只隔了一条窄窄的星河,对面的她,如莲似锦,浅浅笑着,眸中落了星河璀璨,眼角的忧伤依旧,却没了深入骨髓的苦痛和悲哀。不知何处开了一个洞,光线透过来,照亮她面上的阴影,她逆着光线望去,她也不由自主转过头去。
再回头时,她已不再。
你去哪了?
她抚着自己的心,知道她并未离开。
“我会爱你——”
“孤独的自由——”
向来禁锢和自由,都是孤独。
“江凌渡?”寒笑笑扶住她双肩,不禁失笑,竟然醉了。
打横抱起她,手中的酒瓶闷声落在地上,残余的酒液流出,融入雪中。身后白梅静静注视,那离去的人儿,那留下的杯盏。
小院里,多了一行脚印,人已不知去哪。寒笑笑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愿去猜。他只知道,他们有着心灵的默契,却注定要相忘江湖。
榻上的人儿熟睡着,带着孩子气般纯真而调皮的笑,他的手被紧紧抓着,很暖。
看着,便会笑。柔软的目光,却掩饰不住无奈的忧郁。那抹香椽色,有些微的黯淡。
江凌渡睡了一晚,他便坐了一晚。
第二日,江凌渡将白梅树下匣子取出,在寒笑笑注视下将一粒药丸吞下。重又将匣子埋入泥土之下。
“那是何物?”
“保命丸而已。”
寒笑笑不禁握紧拳头,心里恨道:你就不怕重蹈覆辙?咬了咬唇,终究只能忍下怒意。
“如此重要之物,你竟然随意将它丢在此处?”
轻轻摇头,“命中若有终会有,命中若无终是空。”
寒笑笑瞪了她一眼,“江凌渡,你就不能好好说话!”自昨日起,她就不对劲了,少言寡语,浑然不似平日江凌渡,眼下竟和他谈起命来,她是信命之人么?怎会无缘无故地就说出这番话来?
“你可真是俗物!不解风情!罢了,去带你见识一下人间风景最好处!”说着便笑嘻嘻拉起他的手,大步朝芳华阁去。
看见那闪闪发亮的光彩,好似暌违了许久,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等下,为何要如释重负?寒笑笑扪心自问,却不过是自寻烦恼。只好任由江凌渡牵着走。耳边却是朱珩那诅咒似的话语,自掘坟墓,作茧自缚——那又如何?那是只要尝过就不会后悔的滋味。
暖气腾腾的芳华阁,春意盎然,椒岚烟焚,香气馥郁,姑娘们都穿着薄衫,姹紫嫣红,香汗微湿。
“咳咳,大白天的——”寒笑笑一望便知是烟花之地,如此风景最好处,不禁一阵恶寒。
早有姑娘在一旁为他们退下厚重外衣,“谁说烟花之地只有入夜才来得?又不做亏心事,白天黑夜任意挑。”
“哎呦,江公子啊,可算把你给盼来了,姑娘们可都想死你了,你个薄情郎负心汉!”兰芝顺势便往江凌渡怀里倒,一双媚眼流连于寒笑笑身上,上下打量,满是促狭,看得寒笑笑一阵发毛。
“我说,他,不会又是哪里寻来的新欢罢?可都比以前两位长得标致呢!”
江凌渡得瑟地扬眉而笑,“嘿嘿,美人儿你说呢?”
寒笑笑嘴角抽搐浑身抖了三抖。新欢?前面两位?一时是好气又好笑,生生憋出一身内伤来。
“哼,我岂会知你心思!”兰芝娇嗔一声,眼珠一转,想起什么事来,“哦,对了,上次你不是要寻香儿么,巧极了,昨日方回。可要叫她?”
香儿?寒笑笑像看咸鱼似的看江凌渡,一脸嫌恶,凭你,能干什么?
江凌渡亦回敬了一个白眼,龌龊的家伙,在想什么呢!
兰芝领了两人上楼,依旧是长河落日阁,一年过去,摆设丝毫未变。
“姐妹们知道你喜欢这里,都舍不得让别人进来,可被妈妈好生说了几次呢!”
江凌渡浅浅笑着,未曾想过,京城里处处都是人物皆非,却独独这里,因了她一成不变。这些风尘女子,自有自的烈性和豪情,仿佛带刺蔷薇,比那些花园里柔弱娇嫩的花蕾美上不知几倍。
“她们都还好罢?”
兰芝垂了眸,一边倒了茶给两人,滚烫茶水雾气腾腾,熏得她眼神看不真切,似喜且悲,“自然是好的。明宫被赎了出去,说来也算你的功劳,去年元宵,她弹了一首你所教的《春江花月夜》,恰巧被一位贵人赏识,说有故人之音,竟是引荐入宫做了乐师,也算风光一时了。子棋和蓝羽筹足了钱,自己赎身离开了。”
“是么,怪不得都没瞧见那三个丫头,怪寂寞的。”手里随意晃着茶杯凉茶,涟漪圈圈。
寒笑笑余光瞥了她一眼,故人之音?那位贵人怕是地位非凡罢——倒是情深意重,乐师——可真是用心良苦,不为妃,只闻乐,若即若离,真是用心良苦。
“你会寂寞才叫人觉着怪!要寂寞,还不隔三差五跑来闹!”兰芝点着他鼻子嗔道,抬眸看见香儿入内,“罢了,不同你计较,本姑娘还得去招呼客人呢!”
“去吧,去吧,小爷只要香儿就够了!”说罢便伸手揽了香儿在怀。
“怎么,那月苌香水快用完了?”
“什么事都逃不过香儿的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