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跟它说不开心的事,它就把头朝着我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里静静地听我说完,然后再掉过头去拿尾巴对着我甩一甩,再慢慢地绕过水草游开去,在上海的这两年多,就是它一直陪着我的,可是,昨天早上起来,它忽然就沉在水底一动不动了……”我有点哽咽起来,一边擦了一擦湿润的眼角。
第二章 小雪与惊雏(8)
柳果庆温柔地看看我,“蔷薇,你是个非常多愁善感的女孩子。”
我自嘲地笑笑,摇摇头,“不,或许我只是有点寂寞,不然,今天也不会巴巴地跑了来吃你这顿饭了。”我口无遮拦的,有点管不住自己的舌头,说完,又拾起杯子呷了一口香槟酒,然后,我问:“说说你的前妻吧?我跟她真的很像?”
“是很像,特别是眉眼,一样的杏眉,一样的又黑又大葡萄似的眼睛,嘴唇面颊也很像,笑起来也有一对酒窝,只是她的鼻子没有你的高。”他一边说,一边探腰从皮夹克口袋里摸出一只棕色的皮夹子,翻开来,递给我。
我接过来,皮夹子亦是登喜路的,做工很精致,但是皮面已经磨得暗淡软熟了,想必已经有些年头了,里层透明夹一层里夹着一张已经有点发黄的四寸的黑白小照,照片上一张年轻女子的脸,二十三四岁的模样,弯细的柳眉,古典丰润的鹅蛋脸,大而圆的杏眼,花瓣形的嘴唇,左额前一小扭细碎的卷发,淡而腼腆的微笑,两颊各一只清晰的酒窝。
我有点怔怔的,摸摸自己的脸,仿佛是有点像,可是,除此而外,这张脸,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我困惑地抬起头,将皮夹子还给他,“好像在哪里看见过似的。”
柳果庆不响,看看我,沉吟了一会,说:“她是一个演员。”
我一愣,“是吗?怪不得看上去很面熟似的,有名吗?”
“还可以吧。”
“演过什么戏?”我忍不住好奇地问。
“电视剧《海上的早晨》、《X城》、《董子君》,看过吗?”
我摇摇头。
“电影《天生胆细》看过吗?”
我仍摇摇头。
“那么有名的电影都没看过?”他像似有点失望,一边摇摇头,“算了,你太小了,跟你说不清楚,八十年代的女明星,你大概只知道港台的林青霞、刘嘉玲什么的。”
“可是,大陆的刘晓庆、潘虹,我也知道。”我忍不住为自己的寡闻自卫。
柳果庆不响,啜了一口香槟,看看我,欲言又止似的。
“你很爱她?”我问。
他不响,只是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为什么离婚?”我又问。
他仍不响,啜了一口香槟,隔了一会,才缓缓地说:“因为误会,也因为她后来一点点地红了。”
我同情地看看他,“就是说,是她后来先离开你的?”说得俗一点,也就是她红了以后把他甩了?
他不响,看看我,沉默地把着香槟杯子,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是,是她后来坚持要离开我的,可是,一半也是因为我自己不好,年轻的时候总是不太懂事,等懂得什么该珍惜了的时候又往往已经覆水难收了,生命就是这样的尴尬。”
“她已经去世了?”他昨天说过。
“是,去年秋天走的,癌症,也是年轻的时候就有点妇科病,后来为了拢住她丈夫的心,四十岁了还要生孩子,身体一下子垮掉了。”他的语气伤感起来。
“她后来嫁的好吗?”
“好,婆家有权有势,丈夫是高干子弟,很能干,经营着一片很大的影视机构,可是没能治好她的病,太富贵了,命里压不住,就会折寿,可她是个善良的人,在圈中的口碑一向不错,谁都想不到她四十岁才刚出头就去了……”他放下手中的香槟杯子,伤感地扶了扶额上的棒球帽的帽沿,声音渐渐悲凉地低下去,“她是我的初恋,我们结婚七年,那应该算是我一生当中最美好纯洁的岁月了,她死了,我这一生最美的那一段也就跟着死了,现在想起来,那七年就跟一场梦似的,都作不得数了,好像都不算了……你还小,还不知道这种无力与彷徨感……”
我不响,恻然地看看他,一时不知道可以说点什么安慰他,于是扶着额,一口接住一口地呷着香槟。
柳果庆亦不再作声,默默地饮着香槟,一边默默地看着我。
身后的钢琴声依然叮叮咚咚的,断断续续淅淅沥沥,仿佛午夜梦回时的雨声,一声声,一更更,空阶滴到明。
渐渐地,我觉得头晕得厉害,而且越来越觉得热,只觉得紧身的白色低领羊绒衫裹在身上粽叶子似的捂了一身的汗,我忍不住捏住胸前的领口拎了几拎(好透透气),一股热腾腾的馨香气自胸口(带着一丝西瓜似的清腥气)没头没脑地迎面蒸了上来,熏得我微微打了一个颤栗,一抬头,瞥见柳果庆专注而炽热的目光,那目光底下似乎闪过一丝难言的转瞬即逝的渴望,我的心莫名地“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羊毛衫裹得真的是太紧了,胳膊,胸,到处都是肉(要跳出来了似的),我又下意识地扯了一扯毛衣的下襟,希望可以将它扯大一点、松一点。
第二章 小雪与惊雏(10)
“我不要你送,也不要再见到你!”
“怎么,真生气啦?我只是想抱抱你,贴住你睡一会,早知道你还是一个小女孩子,我就不脱你衣服了……”他还懊恼了似的,“我只是怀念前妻,有点情不自禁罢了。”
“你怀念前妻的方式就是想处心积虑地诱奸一个才认识了一天半的良家少女吗?”
“好好好,都是我错了,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他一边低三下四地认错讨饶,一边飞快地套上皮夹克戴上帽子,然后趋步上来,搭住我的肩,“蔷薇,你听我说。”
我铁着脸,抬眼悻悻地看看他,穿戴整齐的他比刚才赤裸裸的他似乎年轻了一点,这么说,他整天帽子不离头就是为了遮秃扮嫩?
他认真地看看我,“其实,你要是能放松下来,我抱抱你,不用我的那个碰你,我不进去,只轻轻地吃吃你那里……你会很舒服的,也不会失去贞操。”
我怔了一怔,脸颊倏地烧烫起来,但是,我竭力镇定住自己,嘲弄地反问:“你整天戴着一顶棒球帽,是不是为了遮住前面的秃发?”
他怔了一怔,不自然地干笑了笑,“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喜欢在外面自摸?”
“无聊!”我悻悻地瞪了他一眼,一边挣脱掉他搭在我肩上的手,转身找到自己的拎包,“我走了!”
“这不用脸红的呀,你总不会告诉我说你这么大的女孩子了连手淫都不会吧?”
“我不想跟你讨论这种无聊的话题!”我恼羞而不耐烦地打断他,一边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我走了。”
“真的要走?已经夜里两点钟了,外面冷得很——”他像似有点不甘心,一边拉着皮夹克的拉链。
我皱皱眉,“我不要你送!”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要你送!你要敢送我,等下到了大堂,我就大喊抓流氓。”
“你是不是怕我知道你住的地方?”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不许跟着我!”我铁着脸,朝门口走。
他跟到门口,手里捧着那一大束粉红的玫瑰,一边提醒我,“花——”
“不要了!”
“蔷薇,还是朋友吧?”
我不响,寒着脸,自顾自要去开门。
他趋步上来,挡住门,“好吧,刚才的事,是我不对,希望很快还能见到你,既然认识了,也是缘分,你一个女孩子家一个人在上海也不容易,要有什么事,瞧得起我柳某人,把我当朋友,尽管跟我说。”
我冷笑笑,“得了,少来江湖这一套,装腔作势的!”
他无奈地笑笑,“行,来日方长,日后你与我处长了,自会知道我柳某是什么样的人。”说完,自作主张地凑上来吻了吻我的额,“那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就不送你了——”说着,他打开了门。
我不响,沉默地擦过他的身体,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酒店出来,叫了一部街车,从华山路到愚园路278弄,归程只有五分钟。
开门,进屋,开灯,开空调,看看自己熟悉的小天地,像似已经离开很久了似的,恍恍惚惚地洗漱一番,又习惯性地跑到冰箱边去看看金鱼缸,鱼缸里除了水草与水,什么都没有,我叹了一口气,然后坐到床沿上去。
想想适才酒店的一幕,仍心有余悸,这就是脚痒跑出去玩的结果,可是,两个人喝一瓶香槟,我怎么会醉成那样?可是,如果他姓柳的存心使坏暗地里耍了什么手段,那么,在我宿醉的那几个钟头里,他足可以从容不迫地下手了,为什么他没有?抑或他真似嫌我是雏……会有(责任的)压力或内疚感?难不成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今时今日,欢场上出来玩的(但凡还有一丝道义与良心的)男人,真的都不大愿意碰雏了?
如此说来,今时今日,一个女人,二十四岁了仍是一个雏,还真是可耻的了?可是,莫名其妙地将贞操交给一个才认识了一天半的陌生男人,就不可耻了?
为什么这个世界好像越来越荒谬、越来越令人困惑了?
可是,荒谬也罢,困惑也罢,无论如何,还是躲在家里安全一些,我长叹了一口气,摸出药瓶子,倒出两粒安眠药吞下,拉过被子,疲倦地躺下去。
第三章 芸芸众生(1)
翌日上班,迟到一小时(睡至九点半才醒),扣五十块,除了沮丧,我还能说什么?
中饭,武小乐帮我在楼下小饭馆带了一份肉丝炒年糕上来,我们两个趴在一起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