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很爱他。从娃娃开始,至白发结束……”
“他怎能抵抗过我,除非他有着牛的韧性和强劲。他只是山里受伤的一头兽,雌伏在我身下,呜呜嘶鸣,面色惨白。他是否快乐,我是否快乐,又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占有。占有后,我以为我能抓牢,我以为他不再像一阵风,似一朵云,永远只飞在天上,那是一场错误。我恐慌依旧,所作所为似乎把他推得更远,他彻彻底底是只断线的风筝,飘在半空中,孤独而又寂寞,摇摇欲坠……”
“战乱使得人人流离失所,读书求取功名,也成了最极致的奢望。在回程的途中,空中飘着的战火,成了那年秋天孤寂的凉暖。父亲被抢占粮食的士兵刺死,母亲便成了流民,孤雁单飞。为父亲修了衣冠冢,再寻到母亲,已经是某年柳絮飘飞的春天,纷纷不息的战火已然平息。最艰难的时刻,他陪伴着我,我感激他。但是他竟奢求离开,我只有冷笑,不可能。”
“我渴望着成功,我把握着机遇,我成了乱世中追求功名的诸侯,揭竿起义亦不过尔尔,何况逐鹿中原。高高在上的皇或许怕了,隔日下达了旨意,合并三个邻县,两个州郡为加林,封我世代子孙继承城主之位。他以为这样便能封住我的野心,谁稀罕;他以为这样他就能坐得安稳,嗤,荒诞!只是他说要走,那便缓缓吧。”
“如所有不知好歹的人一样,我开始厌烦他的无动于衷,即便是在**第之间,他也只是绷着张脸,似个木头梆子。我开始厌烦了无休无止的刻意讨好,如今他依附着我生存,为甚是我卑躬屈膝,似个奴婢。我开始随意铺排他的过去与未来,过去他是只流浪狗,未来他是只丧家犬,除了现在我扔给他一官半职,没有什么两样。我满意地嘲弄,我拥着龙阳在他面前走过,我特意赶去羞辱。他除了越来越瘦,也没有什么两样。”
“我不心疼,他已是一堆破烂,即便走了,也没人会要。他依旧说走,我摔了一个青花瓷瓶,滚!龙阳上前狠狠摔了他一巴掌,出府时只扔给他当年的破烂衣衫。我都忘了,他还收着。他蹲在地上捡拾时,母亲退却了满头朱钗,一身素衣拎了包袱也跟了去。我眼眶发红,这算是众叛亲离?龙阳适时偎进我怀中,眉眼如丝,我搂紧了他,就像搂紧了当年依附着我游水的他,就像搂紧了娘烙得滚烫的饼。”
“唯一的依赖,和仅剩的温暖,我当即宣布,助龙阳脱离贱籍,为我加林城二公子龙阳。遗憾的是,无论外表如何光鲜亮丽,内里,不得不承认已经烂透了。我的心绪总是不由自主的想到那年秋天,那根羽毛,那句话。一切好像都有了预料,那年秋天是过渡转折,那根羽毛是他远离,而那句话呢?我已然是个魔鬼,可是我的洛丽塔呢?给予我所有疯狂的爱,我疯狂的寻找,洛丽塔!洛丽塔!”
“娘懒得说话,她说她累了。遣去寻人的小吏谄媚地请功,他说那一望无际的油菜真把他的手下累惨了,他怎么不说把他累惨了,因为他只是站着吆喝,手中持着皮鞭,重演了我的模样。我清楚得很,城中的人以为我残暴,以为我无德无能,私下里不知朝我吐了多少口水。只有与我同样的小人,会十足地拿着皮鞭,鞭打那些可怜的奴仆。唉,结亲吧。小吏先是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后又敲锣打鼓地四处宣扬,得蒙城主垂青,得蒙城主垂青……”
“焉能知晓那是垂青?那只是一场铁血的利用,那个姑娘我甚至没见过。至少是等不到洞房相见了,翠浓扇的那一巴掌,太过狠戾。她的盖头落了地,俏生生地如同雨后春笋,脸色惨白兀自镇定,心中的执念被勾起,我竟做戏做过了头,一鞭下去翠浓便跪倒在地,口不择言的谎话更使心口发疼,又是狠狠地鞭去,直至皮开肉绽!”
“我残忍么,即便是生无可恋的翠浓也不能承担;我粗暴么,即便是几个外来之人也不堪忍受。而我的百姓呢?哦,他们麻木的脸后,是深深的憎恨。我都知道。龙阳如我所料,果然叛变了,本是叛军之子,我又如何真切地相信他,不过是极短的时间让他得意一下,再让他下十八层地狱。
高高抛弃再狠狠摔下,还他无尽委屈,我的洛丽塔。”
“他来了,就这样来了。牡丹长裙,红艳艳染透了半边天,婀娜多姿,步步莲叶轻颤,一头青丝高绾,紫玉朱冠,束发垂腰,蛾眉轻扫粉唇,一时…难辨朱颜。”
“他走了,就这样走了。额间一粒朱砂,映着牡丹红衣,芳华绝代,不知不觉又勾走了魂。人的魂,景的魂,都随着他魂牵梦绕,一眼一眼看着他回身,一步一步跟着他离开,长廊不够长,人人走在长廊,希望这长廊永远没有尽头,大门不够大,人人挤在门框,希望这大门永远不倒,只因初见,便是一分惊艳,三分怀念,他,是我今生最美的一梦。”
信末落了人的名,合上信,把信纸放了回去,读下最后一句,“郭璞留。”信封未封口,打开来只有两页上好的白纸,密密麻麻缀满了玛瑙,像是在回忆,又像是给个交代,看似平平谈谈闲扯,实则珍贵非常,足以让他深陷一辈子。
如果这就是郭璞的爱,那真是虚伪残忍得可怕,他那一身旧疾,该是最好的回答。我的血,莫落的血,救得了一时也救不了一世,枉费了诸多叵测心机。合上后,也关上了藏宝匣,遮住那些看似耀眼却不值一文的华光。能记得,这世上能永远受人们青眼相待的,唯有真挚。
以一个外人的角度,我这样看待他的情伤,那么我至于其他,又是怎样被看待?过誉之却惶惶,恨怨之则无妨,最不过坟墓凄凉。生于俗世自然有尘心,最不过坟墓凄凉,我也担忧怎样被世人看待,自相矛盾无法超脱。人活于世间,哪里能说得清个因为所以,只是活着,只要活着。郭璞无疑最真,最实。
一阵风过,骆子平烧下最后一张纸钱,翻红了火堆,合着草木灰四处飘散,青烟拂过人面,灰烬有些落进眼中,便有了落泪的冲动。阿菊眼中波光粼粼似幽湖,低下头,怀抱着画轴越发紧凑,浸透一滴一滴的墨痕。
老松叹了声,“又何必?”黄卦默默地守在她身后,一双眼晦涩难明,只怕也难过。
双手把信递给骆子平,他皱着眉,“烧?”阿菊抬起头,晶莹圆滑的露珠落下叶尖,双颊的酒窝依旧盛着酒水,她哭着笑:“烧。”小心地打开画轴,看了画中人最后一眼,扔进了火堆。火舌如潮涌,铺天盖地地卷起了浪潮,额间的朱砂似彼岸莎华,踏着牡丹铺就而成的长毯,清秀而苍白的男子挥袖去了天宫。
“嘶!”一声嘶鸣,策马而去。莫回头忘尘间墓,只相看天涯路。斩得断、留得下的,还是他人泪眼珠。东方,又是朝阳!
眼见奔马而去的身影,消失在了地平线尽头,坟后走出两个人来,静静地注视良久。一阵寂寂之中,风吹动脚踝的银铃,马背上响起剑的和鸣,向着相反的方向,只留下马儿哒哒之声。一骑双尘,盛开了江南姑娘梦中的红莲。
姑娘不满地掀开膈人的草笠,“到底谁是洛丽塔?”
松开一只挽缰绳的手,人掀开草笠,眉眼融融地看着她,姑娘嬉笑着嗔怒,“看路!”她不再问,他也不答。谁是洛丽塔?还有谁记得。西方,又称如来之乡。
☆、A35
赶路、赶路,剩下的就是赶路了。除了前两次大大的遭遇,剩下些小状况,很容易解决。但是没有人、再有闲心,多管闲事。但是老天不闲,他总会给你一些磨练。
大雨忽至北,不得已只有寻个破庙安生。庙在山腰,泥泞路太滑,马儿上不去,只好下马前行。瓢泼大雨淋湿了衣衫,阿菊着了凉,进庙后哆哆嗦嗦一团,老松难得称赞她一句太秀气,却被黄卦狠狠地瞪了一眼。找个遮雨的地方栓好马匹,喂些草料,剩下的事情就只有生团火,烤干湿衣,吃些干粮,等雨停。
玉皇大帝可能受了王母娘娘的气,瑶池水开了个大口子哗啦啦地流,雨下起来就没个停的信号。天色渐黑,庙外再次响起马蹄声。不同的是,庙门彭地被撞开,人皆是稳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跑热的马儿嘴里哈赤着白气,在原地不耐烦地撂着蹄子。
他们居高临下地瞧着我们,不屑;我们仰望着他们,敬仰。老松羡慕得嘴里快流满了哈喇涕子,上山之时自家几匹马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上来,“老天爷真不公平……”他的念叨没有用,若是有用,这个世界早就一切平等了。
骆子平忽然站起来,脚步迟疑着往前,直至其中为首一人勒了马绳,跳下马,与之相拥。紧接着六七个人都勒了马绳,骏马嘶鸣中,皮靴纷沓间,雨水打着破烂陶罐之声…唯独落了一声招呼,我竟是耿耿于怀,脸色惨白。
“接着!”人顺手丢了配件来,已经生僻的手法没能接住,兵器的声音落地成针,刺得耳膜生疼,“没用!”人笑着嘲弄。
咻地红了眼眶,望着坍塌的屋顶,中间空了一个大洞,这雨下得也太肆意了些,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不把人放在眼里,照样拦了他的路,心里总算是平衡了些。
老松与另一人勾肩搭背,高兴处啐了一口,可惜少了酒,否则定要一醉方休。柴火照亮了黑夜,每个人脸上都是幽幽暗暗,不清不楚,像是被山间鬼魅吞了魂魄,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的傀儡。
都睡熟了,大抵是白日里太累,周围又都是熟人,放下了芥蒂,安生地睡一觉。即便睡熟了,骆子平笑意不减,白寅手禁锢其腰间,就连他难得吐露声色的一张脸也带了丝喜色……
“油坨坨?”
我放下正在熬粥的铁勺,转过头轻轻地应了一声。
黄卦挪着脚坐在我对面,一时帮添些柴火,一时又捏着铁勺转动,还不停地脚尖磨蹭着地……我看他这样,别扭得慌,抢了铁勺,“有什么说?”
“…我们走!你,我,阿菊,我们走!!”他说。他从未这样认真过,眼中满是执着。
“…烫!”直到滚烫的铁勺灼了拇指,我才醒悟过来,揉着拇指,笑道,“去哪儿?”
“回去啊!嘿,你们这两个小混蛋可真不是东西,偷偷摸摸地吃好吃的,都没叫我……”说着说着,盘了腿坐下,径自絮絮叨叨,“刚问了白寅,他说走官路,快马加鞭不过一个月,便可回去。咱们赶了半年的路,不过赶了去京都的十分之一,照这个速度,嘿,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呢!”
黄卦额上青筋暴露,实在忍无可忍,反嘴相讥,“那么急作甚,急得去投胎么!”
“你找死啊,”老松丢开铁勺,与陶罐相触微微轰鸣,他白了黄卦一眼,“好心成了路肝肺!”两人偏着头,各自不理。我被黄卦讲的乱了心神,自己脑子里都是一团乱麻,哪还有闲工夫管那么多,摇摇头,往粥里洒下玉米面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