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句话,听不听随你。”那人挑着烛心,火光更加明亮,照亮了鱼的面容,我才看清,鱼头小身长,全身青黑,细鳞刮着手心并不粗糙,这是一条草鱼。错把草鱼当鲤鱼,那一滩烂泥是白围了,无奈地叹口气,身心疲惫,“夫子请讲。”
明暗两张色彩,渲染了简单的格调, “一者,你养在瓦罐之中的那只小龟,昨日我瞧见被一只花脸狗叼走了。二者,谢夫子昨日交来的备考名单中,并无你的大名。本夫子讲完了,请便。”简单,自有简单得让人撕心裂肺疼的力量。
哐当一声拉上柴门,张嘴呼气,望向前方,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今日未饮酒,怎分不清真假。那就是他醉了,满嘴胡言乱语,不理也罢。哎呀,鱼在跳了……
走到厨房,腾开瓦罐的盖子,给它一个笑脸,“小青,瞧,未寻到两只母龟陪你作伴,但有这么大一条草鱼呢,汝之名为小青,它遂取之为大青可好。愿想给你寻条红色的鱼,多漂亮,但游子冶今日受灾受难,眼神不好,看错了,下次再去给你摸两条红的可好。”
“青,莫生气,出来见一见新朋友,给个面子可好。小子,出来,是不是觉得游子冶冷落你了,你咬他两口出出气,用爪子再来两下,别怕,他不敢反手……”
“你瞧,游子冶是否懦弱,你不出来见他,他不敢对你大吼大叫;有人打了他,他学会的也只有逃跑;想要的得不到,不想失去的一眨眼…就没了……”
“莫说他,你还不是一样蠢笨,干什么把盖子顶开,还让狗给叼走了,你说你为何长得那么像骨头,叫你多吃饭,就不听,现在好了,自作自受,你说你…那么让人不喜……”
“游子冶现在很累了,青,你让他休息一下可好?等等,明天、不、就睡一觉,一觉睡醒后,马上去带你回来。向上天祈求吧,保佑你的小粗腿早被狗吞了,否则落在了他的手上等着被红烧,被油炸,被清蒸,被烧烤……”
也许在梦中,那只清龟,那个红莲,都被他捧在掌心,爱得深沉。他的梦,或喜、或悲、或哀、或乐,囊括宇宙万物,却是生人勿入。欢喜着某个人啊,在梦中和风低吟;哀痛着某件事啊,到梦中痛哭一场。看不见也听不着,只有梦中人知晓。
细柳和风,红裙翻飞,相公啊,你笑甚?他径直笑。
炊烟袅袅,阳光正好,小子啊,你哭甚?他径直哭。
短歌,在唱清月光。酣梦,别吟酸诗章。花木兰,非真儿郎?红拂女,非假端庄?赞一声,花黄。叹一声,花黄。寒衣冷甲幢幢,脱去了一生红妆。 人间,都说梦一场。星月,却道是未央。广寒宫,是真凄凉?长生殿,是假悲伤?左一步,十年。右一步,十年。亭台楼阁惶惶,迎来了人间沧桑。
人的影子藏在阴暗里,倚在柱子旁看那月,再看那人。空了的瓦罐,滚在他脚边,他想起那夜这小子醉了的话,“什么,也没有。”瓦罐空荡荡的,的确什么也没有。草鱼在水盆里溅起了一圈浪花,就沉到了水底。整个厨房寂静而空荡,唯有一盏灯如豆,时而结了灯花扑哧扑哧扑哧……
站久了觉得冷,不知睡着了会不会冷。扶起他,冰冷的额头溢出薄薄一层虚汗,嘴唇乌青发抖,安置在塌,顺手厚厚压了一层层棉被。哎呀呀,还说做宵夜给夫子,现下却要夫子为你熬药,说不过去啊说不过去。
科举取士,无疑是出人头地的直径,但游子冶仍未看得明白,像他这样不愿被束缚的人,不适合。第一道茶太涩,第二道茶正好,第三道茶微苦,第四道茶无味。他的人生苦涩,无味的茶也能品出苦来,与某些苦茶中仍能品出甜的乐天派来说,过于沉闷悲观。
游子冶从来不相信任何人,如同白寅,此二人背负太多,活得辛苦。唯有一只龟能被游子冶惦记,唯有骆子平能靠近白寅。
游子冶作那两首诗,除了**,还有侮辱,那阿平不过卖面的,凭什么能得到白寅的认可。白寅同样借机羞辱游子冶一番,他看在眼里守在眼里的骆子平,凭什么受半点委屈。那一巴掌,不是无声息的。这二人,有了隔阂,早八百年!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那么些幸灾乐祸,“你养在瓦罐之中的那只小龟,昨日我瞧见被一只花脸狗叼走了。谢夫子昨日交来的学生名单中,并无汝之名字。”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名利二字,始终是运势。但对红莲的一丝眷恋,虽会被时间冲淡,却仍留下不可抹灭的痕迹。
有那么些人,看得透天下,却堪不破情字,爱人不爱己,这便是游子冶。有那么些人,对整个世界满怀怨恨,却又生生憋住,折磨着最亲近之人,自私却不自爱,也不爱他人,这便是白寅。
瞧着了爱人不爱己之人,想报复最终却软了心;瞧着他借醉挑 逗阿平,生生挨了两巴掌,转身离开时的,一脸麻木;瞧着所有人都走后,他付不了酒水帐,被人毒打一顿,洗了一天**的碗,不眠不休……瞧着他一身湿回来,一脸疲劳,却与人周旋良久;瞧着他抱着黑漆漆的瓦罐,喃喃自语,累极入睡,复又默默落泪……
所有的一切,他并未故意去看。可冥冥之中好像自有定数,他来到这儿,他瞧见形形色色的古人。他做了夫子,用那半吊子水平。他教育了学生,用现代文明。他学会了生活,从一无所有开始。
三十而立,一半的人生虚晃而过,一半的人生麻木着过。他瞧见了两个孩子,一个寂寞,一个无情,他帮不了他们,应该说现代文明帮不了他们,不同时代的不同人生,都是绝无仅有。他能做的,只有看着他们,陪着他们,怎样安老。
这一番话,未与游子冶叙说,那日醉酒,莫名定了个三年约期,至今惶惑。试着远游啊,就凭这把老骨头?青年人不应担忧,该担忧担忧去哪里流浪哦,是你啊——老艾,是你啊!
一时愤懑,手中的姜汤全都喂到了人的鼻子里,游子冶呛得连连咳嗽,老艾心口一虚,放下碗溜了。睡觉的人未醒,仍昏昏沉沉地做着梦。
☆、A18
最是那一低头的寂寞,成就了考卷上的御笔亲批。秋试已过,茶楼里早已容了数百人,等着喝状元酒。你的?他的?没关系,普天同庆,都该恭喜。
“报!京城消息:所有学员已备考完毕,入试第三围者名单,已下传至各县衙,张贴于众,望各位考生予以楷模,加以学习,为朝廷效力。”传话的使役,贴上一张皇榜,便翻身上马,奔赴下一传地。
“一路轻尘平地起,转眼不知云雾里,说他威也他也累,说他累也他也威。”小姑娘念完,颇为自得地点点头,“这朝廷的鹰犬,不值得被同情。你们说是否如此?”
黄卦显然颇为愤激,“如今朝廷内忧外患,上不尽己之责,驱除鞑虏整顿内务,反醉于后宫淫乐,与伶人厮混。幸有相国持政,忠君为国,打理朝政,震慑朝纲,否则黎民之水生火热不远矣。这皇帝做得确实可恨,为其谋事之人也确实可恶。”
听罢,也点头,也摇头,“夫子曾有言,一个衰败的一流王国比之于灭亡的二流王国,更使人心痛。这朝廷鹰犬必然可恨,可阿菊,你不是也为使役感到劳累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尽己尽责,又有什么可恨?这社稷蛀虫也让人可恨,可黄卦,你不是说当今天子不理朝政,全奈相国扶持,那这使役替相国办事,又有何可恨?”
阿菊巴拉巴拉头发,皱着眉头,有些不解,“游子冶,怎觉得你说的,有所偏颇?国为一国,相国应忠于朝廷,使役应忠于朝廷,怎地使役又忠于相国?”
黄卦猛然醒悟,“游子冶,你是说?”一拍桌子,茶水四溅,“怪不得,怪不得……近两年选拨人才大大出乎人意料,也很久未传出打胜仗的消息,朝中上不理事……相国、相国…这天是要变了啊…游子冶……”好笑地看他一眼,话他都已经点明,为了附和阿菊,又生生扭过去了。待为阿菊解了惑,他又恍然大悟,好像什么都明白。两方都不能得罪,中间人做得确实难做。
招来小二重添了一壶新茶,“不可胡说,朝中大事,岂容我等私揣,”端杯蓄满,“喝茶,听书,谈谈人生小事即可。”抓了两把花生放在两人面前,深深地看他们一眼。
看得阿菊不满,道,“油坨坨,眼神不好,回家熬艾草喝,下火。”黄卦瞧我一眼,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听书听得津津有味。摸摸蒜头鼻子,落了个无奈,渐道,“离那日过去已半年,怎地没听到有何好消息传来?”装作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双耳却猎猎招展,恨不得其中一人立马扑上来,游子冶,游子冶,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这不都明摆着的么。”阿菊努努嘴,不满地看向黄卦。
我只好硬着头皮再问,“小黄黄……”他捻起一颗瓜子,拦腰咬断瓜子壳,咔的一声粉碎了所有,不可名状。我呷了口茶水,挣足底气,脱口而出,“无何消息,乃由小黄黄你不努力之故。半年时间早足够做好一切准备,你们到底要让我等到何时?”
阿菊耸耸肩,无可奈何,一幅你拿我怎么样随你的表情。黄卦蹙眉,低声道,“这听书楼里的说书人虽说五日才说一次朝堂的事迹,也是因为两地相隔甚远,飞鸽传信也需要些时日,你作何着急。再说,受大人您之命,我们已用重金拜托他们,好好打探打探公子的行迹,待这书说完,马上到后堂去找他便是,你着急为何?”
巴拉巴拉两下头发,谄笑道,“我着急你们何时能成亲,我着急阿菊何时能大肚子,我着急我何时能噌喝上喜酒!可是距你二人同房半年已过,却没有任何消息,你们说我如何不急?”
黄卦淡哂,“皇帝不急急太监。”阿菊抿嘴忽笑,凑至我耳边低语,片刻后我已呆若木鸡,呐呐不敢言。
一粒瓜子儿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