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掏了六处水窝子,捉了四只鳖娃,都储藏在一口水缸里。等掏了旱窝子弄到鳖蛋后,再往东沟林场送。我朝缸里倒水时,火头叔说:“放些湿沙就行了,现在是冬天,放水能把鳖冻死。”我诧异,便问:“鳖在河里咋不碍事?”火头叔说:“河里是活水,下面暖和,缸里是死水,这不一样。”
第99节:卷八 恩公谣下篇(12)
掐指一算,我们已经忙活了整整八天,沿恩公河往返不下二百里,累得我直喊腰疼。吕叔说:“小孩儿家哪有腰?睡一觉就过来了。”火头叔毕竟岁数大了,嘴里说不累,可坐下起身时,腰里像别着棍子,摇摇晃晃好一阵,才能直起身。他迈腿时,周身僵硬,踉踉跄跄,脚下走三条路。
旱窝子少得很,这八天总共发现一处,是在恩公河的尽头,与颍水河的交汇处。这是一泊水草茂盛的河湾,堤上长满了葳蕤的荒草,荆条棵子密密层层,如同碉堡周围设置的鹿砦和铁丝网。刚走到此处,火头叔的眼睛就猛地一亮,搭眼一扫就说:“这里边有旱窝子。”我说:“你咋看的呢?”火头叔说:“这一路河坡里,连一根干柴棍儿都看不到,眼前这一大片好柴草为啥没人动?咱这大平原坦坦荡荡,不像山里有狼虫虎豹,能吓住人的就是蛇了。蛇居水边,就是水蛇,龟蛇为伍,有蛇就有鳖。”吕叔连声说:“有道理,有道理。”火头叔内行地贴着水边,由下而上,把河滩仔细察看两遍后,禁不住喜上眉梢。他招呼过我和吕叔说:“你们快看这蹼印有多大,像小孩的巴掌片啊!”
我与吕叔都被震住了:一只只大大的蹼印,歪歪扭扭地连成一溜,如同拖把在地上抹拉出一道明显的痕迹,消失在河坡上边的荆条棵子里了。
吕叔说:“蹼印就这么大,那鳖的个头会怎么样啊,莫非是只老鳖精吧?”
火头叔让我和吕叔分散开,仔细观察草棵中的动静。他用坷垃蛋子,朝密密层层的荆条棵子里,连掷五六下。我知道他这么做,是出自一条军事术语,叫“火力侦察”。
侦察结果很快出来了:我发现了四条快速奔跑的蛇,吕叔发现了三条,并且是一色的“土布袋”,还一般粗细大小,条条都如擀面杖。
火头叔指着荆条深处的两棵小桑树说:“看见盘在树杈上的,两团黑森森的东西了吗?”我顺着火头叔的手势望去,果真有两团黑老鸹窝状的东西。我揉揉眼,看清还是蠕动着的。
火头叔说:“这两条大蛇是把门的将军,旱窝子肯定就在小桑树下边。”
这时,我发现火头叔和吕叔眉梢上的喜气,都荡然无存了。他们绷紧了脸,紧蹙着额头,眉心的坚毅铸铁一样凝固了。他们比了一支“喇叭头”后,火头叔说:“咱先别动它,再找找别处有没有小点儿的旱窝子。”
又奔波了几天,未发现新的旱窝子。这期间郭副县长又来了一趟,说天冷,海老的病厉害了。
吕叔说:“掏吧,掏他娘的。不就几条蛇嘛!”火头叔说:“亏你还当过连长,不知你在朝鲜咋打的仗?这事儿可莽撞不得,兔子急了还咬人哩,何况是毒蛇?这毒蛇比美国鬼子还凶,轻敌不得,马虎不得。”
火头叔布置了周密的实施方案。行动时间确定在傍晚,因为孵卵鳖出窝喝水一般都在黎明和傍晚,“热在黎明,冷在傍晚”,也就是夏天趁早晨凉快,冬季赶傍晚暖和,这是鳖的行动常规。
这天傍晚,我们都穿着深腰胶鞋,裤腿、袖口、领口都束得紧紧的。吕叔带两样家伙儿:一把三尖头钢叉和一把砍刀,任务是把鳖扎死在河滩里,因为孵卵鳖发现有来犯者时,会立马回身毁掉鳖蛋。我的武器也是一长一短,短的是砍刀,长的是根青皮竹竿,毒蛇的习性是“不怕地不怕天,就怕青皮长竹竿”。我的任务是放火,将这一片荆条棵子变成火海,把那些“明枪”、“暗哨”、“流动哨”、“把门将军”统统烧死,烧不死也要撵跑。我与吕叔的所有行为,都是为火头叔铺平道路,或者叫扫清障碍。
因为千钧重担还在火头叔肩上,他要乘虚而入,掏窝子取鳖蛋儿。
我们到那一段河滩后,火头叔取出一小袋螺蛳,撒在有蹼印的水边。
火头叔说:“老鳖最贪吃螺蛳肉,而这螺蛳是用酒精浸泡过的,老鳖吃了以后,就会晕头晕脑,变得神志不清。”
这一切刚就绪,河坡方向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第100节:卷八 恩公谣下篇(13)
火头叔说:“看准确了,过来了,奶奶的,是朝下滚的。”
我定睛一瞧,只见一只石磨盘状的老鳖,顺着河坡快速滚至河里,如同杂技演员的滚翻,又如小孩儿们打的“马车轱辘”。
吕叔低声说:“这么大的个儿,怕有四五十斤吧,还真没见过。”
火头叔压低嗓门儿说:“咋样?你能叉住吗?”
吕叔晃了晃手里沉甸甸的钢叉说:“啥咋样?到这一步了,还有啥话可说!抵得住抵,抵不住也得抵,拼个样呗!”
火头叔说:“这么大的鳖,甲盖如铁,就是叉进去了,也很难致命,要照准鳖头。”
说话不及,大鳖已饮足了水,缓缓地朝上爬了。大鳖爬到撒有“香饵”的地方,果然停了下来,嗅了几下后,便开始吞食。
火头叔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立即悄悄退下去,扑向已准备好的燃烧线。这燃烧线呈“U”形,从三面围绕着这片荆条棵子。火头叔主张剩下一面,是给蛇们留下一条出路。如果全部封死了,连退路也没有,蛇们便会以死相搏,而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取鳖蛋不是灭蛇。
燃烧线是厚厚的枯草,又浇上了数桶废柴油。我快速点燃了十几处。
很快,这十几处火苗即连成一条“U”形火龙,迅疾朝前蔓延。密密层层的荆条棵子,原本就是一堆挨火星就着的柴火,而这堆柴火又是立着的,格外通风透气。俗话说,“水性实,火性虚”,极快,火助风势,风添火威,分不清是风声,还是火响,轰轰隆隆地愈演愈烈。
稍许,这片荆条棵子已火烧连营,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海。
此刻,大鳖发现了火光,立即终止了吞食,做扑向火海状。一直严阵以待的吕叔,举叉猛地刺向大鳖。叉子是叉进去了,虽叉在了大鳖的头部,但未击中要害部位,糟糕的是吕叔用力过大过猛,叉子进得过深,一下子没有拔出来。大鳖朝前猛一拱,甩吕叔一个大马趴。吕叔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时,大鳖已带着叉子直奔火海。吕叔猛扑过去趴在了大鳖的背甲上。大鳖连停顿一下也没有,拖起吕叔仍朝前狂奔。人高马大的吕叔如同一只拉在拖拉机后边的空拖斗儿。吕叔挥刀猛砍,也未能阻遏大鳖的狂奔。
大鳖距火海越来越近。
这时,火头叔高叫一声,让我去帮助吕叔。
我挥起竹竿飞奔过去,截住了大鳖的去路。大鳖昂起带着一把钢叉的头直扑向我,那两只鼓突的眼球瞪得像圆圆的小鸡蛋,尖喙大张着,露出锯齿般密集的利牙。
吕叔趁这个机会,攥牢了钢叉把子。大鳖朝前扑,吕叔向后拽,叉子猛地拔了出来。
大鳖突然失重,头伏在地,惊魂甫定。我扬起竹竿,猛杵过去,击中了大鳖的一只眼睛。吕叔急中生智,用钢叉叉起一坨泥沙,朝大鳖的头砸去,砸它了个满头开花。大鳖猝不及防,立即把头缩了回去,成了一只就地打旋儿的石磨盘。
吕叔和我围定“石磨”一齐挥刀猛砍,但鳖甲坚硬如铁,砍不深,砍不透。
吕叔眼睛一眨,突然大喊一声:“捅它的屁眼儿!”
我忙抄起竹竿,照准大鳖的腚眼儿猛地一戳。大鳖经受不住这一竹竿,不由把头朝外一伸。就在它这一伸的当儿,吕叔的砍刀稳准狠地砍了下去,入深一寸有余。大鳖又倏地把头缩了回去。
我这边儿的竹竿又是用力一捅,那边的鳖头又再一伸,吕叔随之再猛落一刀。
如此这般前后夹击十数个回合后,碗口般大小的鳖头,终于同磨盘身子分开了。
吕叔说:“先别管它,快去帮你火头叔。”
此刻的火海已经熄灭,闪烁着的余灰被寒冷的夜风卷裹着飞扬荡去。密密层层的荆条棵子,已变成柴灰把河坡染成了黑色,满地浮散着一股刺鼻的焦腥燎烟味儿。暮霭密蒙蒙、凄厉厉地笼罩四野,阴森可怖,升腾起一片说乃榔D橇娇眯∩J饕蛄舜中┦└咝┑脑倒剩槐徊窕鹜淌傻簦呛诘氖鞲上嘀哦ⅲ挥锏匕咀挪恍遥Π味崮康厮柿⒃谡馄雇辽希潦咀虐喝坏纳爰崛滩磺?br />
第101节:卷八 恩公谣下篇(14)
火头叔就怡然地躺在小桑树下边的焦土上,他已经停止了呼吸。挨着他的还有两条比擀面杖还粗的“土布袋”。这两条土布袋的身子都已烧黑,头部和身子仅连一绺儿皮筋,两只烂稀稀的头如同两坨肉酱。
一钩寒月筛下惨白的冷光。火头叔的手里搦着两只鸭蛋状的鳖蛋。他蜷曲着身子,依旧用鹰一样的目光望着紧攥着的手。直到吕叔掰开他的手指,收好鳖蛋,他才不再攥拳,溘然长逝。
吕叔软塌着身子跪在他身边,无声地抽泣。我掬头滚地,朝天号啕,恸得恩公河水悲悲凄凄地应和着夜风如泣如诉,像是在对我们说火头叔的人生钟鼓并没有完结。天地昏暗,寒风扬尘,我知道星沉气殒在非常年月,迟早会给后人昭示:火头叔也是俺恩公祠村的恩公。
我回到土碉堡时,发现火头叔的铺上,板板正正地放着一身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装。上边是一只油纸缠得很严的小包,打开一看,是四枚闪着亮光的铜质军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