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恩公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如同一张绷紧的绸布,又如一条亮亮的银带,朝远处铺展开去。不一会儿,平静的水面突然出现轻微的骚动。一片片细碎的浪花,开始沸沸扬扬起来,渐渐转成激烈的涌动,冒起白花花的水烟。
火头叔喊:“下家伙喽……‘打旗’的过来喽……”随着他的话音的起落,高竖着背鳍的火头鱼由大到小,成数路纵队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银白的水面一刹那变成了黑河。这些火头鱼面对突然的袭击和贪婪的捕捉不惊慌,不停顿,不犹疑,不回头,仍排列整齐,高昂着凶猛的头颅朝网撞击。前边的队伍减员缺额了,后边的立即补充上来,直到把拦网撞得稀巴烂。这些“打旗的”头甲比铁硬,背与肋间的三角背鳍比钢刀利,不论是麻质网、丝质网还是尼龙网,就是拦河扯上铁丝网,也阻扼不了这些开路先锋。
火头叔高喊:“‘扛枪的’过来喽……”
“扛枪的”是戈牙鱼,又称枪鱼。这种鱼靠背后一杆尖锐的长枪自卫,这种鱼无论大小统为黄色,此刻的水面便由黑转黄。
火头叔又喊:“‘耍刀的’过来喽……”
“耍刀的”是螃蟹的别号。
火头叔喊:“‘带子’飘来喽——”
“带子”是鳝鱼。
火头叔喊:“‘镖子’飞来喽——”
“镖子”是泥鳅。
火头叔最后通报的是:“‘压阵的’过来喽——”
“压阵的”是老鳖。成群结队的老鳖,把亮亮的恩公河染成墨绿色。火头叔在上游主要是通报信息,告诉人们啥鱼过来了,该使唤啥家什。一物降一物,啥家什拿啥鱼,这时很有讲究。譬如,对付“打旗的”用撒网;对付“扛枪的”用抬网;对付“耍刀的”用搬网;对付“压阵的”,却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大开绿灯放行,眼睁睁地望着这些“大圆盘”、“小圆盘”们挤挤扛扛地顺水而下。恩公祠精干的渔手们,则神情肃穆,庄重兀立,如同在观礼台上检阅仪仗队。
因为老鳖大补,又能防癌治病,价钱已经涨到几十元一斤,并且还在一路飙升。这满河漂的都是哗啦啦的人民币呀,就有人眼热心动,把持不住嘴开始唧唧咕咕。但立即遭来斥骂:“娘那个腿,光有钱心没有后心,连祖宗都不要了,得罪恩公想家灭九族吗?鹰爷怎么死的没听说吗?不知道吗?”于是,就不再有人敢吭声了,连忙做虔诚恭敬状,行注目礼,望着恩公们大摇大摆地游过去,再游走游远……几十年过去了,此习俗一直沿袭着。
第96节:卷八 恩公谣下篇(9)
这日,天麻麻亮时,吕叔把我唤醒说:“过鱼哩,快预备逮鱼的家什,火头叔已经扎好架势了。”我麻利地爬起来,掂起一只抬筐,一溜烟儿地跑到河边,只见火头叔和吕叔已经下到齐腰深的水里,奋力推着一面簸箕网。这网前边张着一个挺宽的簸箕口,口底紧贴着河底,凡进来的鱼就休想溜掉。因为正是黎明一阵黑时,水面上雾气浓重,看不清过的啥鱼。我攥着手电筒也不敢照,因为在弄不准过的啥鱼时是不能有亮的,否则会使鱼炸群溜号,甚至败兴到连只蚂虾和水拖车也见不着。火头叔和吕叔各持一边的网杆,移动艰难、负荷太重的模样如同两头用劲拉犁的水牛。我问:“过的啥鱼?”吕叔说:“像是带子……”带子就是黄鳝,这玩意儿就一根独刺,一骨碌细白的嫩肉,特别特别香,特别特别嫩。我不由咽了口涎水。火头叔说:“起网吧!”吕叔说:“中!”他俩一声低号,网猛地起来了,网中间一骨堆蠕动的带子,约摸有百十斤。吕叔喊:“快端家伙儿。”我忙把抬筐端过去。火头叔说:“我咋觉得不对劲儿,不像带子哩?快照照看看!”我忙打开手电筒:“耶稣基督我的主呀,捞上来的全是青花皮水蛇!”
火头叔的胳膊上被水蛇叨了三处,吕叔被叨了两处。两人的胳膊肿得如椽子,七天过后才开始消肿。火头叔说:“这青花皮蛇的毒性还不算太大哩,要是让‘土布袋’咬一下,咱哥儿俩的‘喇叭头’就算是比到头了!”
火头叔说过水蛇是百年不遇。他当光屁股小孩时,听鹰爷说恩公河过过一次水蛇。那年是先大旱,后大涝,庄稼颗粒无收。人祸天灾,生灵涂炭,饿殍遍野。土匪恶霸横征暴敛,一拨一拨的,像是过蚂蚱队。天灾人祸使这一带的老百姓差不多都死绝了。由此,人老几辈子都盛传着,再大的天灾人祸也莫过于“天出扫帚星,地上蛇满坑”了。
还有更厉害的说辞是,“小龙守坑,莫动网罾,惹了小龙,难得安生”。小龙就是蛇,蛇生性毒害霸道,它把守的地盘除老鳖之外,是不容任何异类存在的。
对这一点,火头叔和吕叔算是亲身领教了。
火头叔说:“蛇是鳖的保驾臣,这是基督造化天地时封就的。究其根源,谁也说不清楚,反正鳖与蛇亲如一家。”
吕叔说:“蛇是跟母鳖干那种繁衍后代的事,蛇缩蜷在鳖盖儿上,下身伸向母鳖肚里老长,两颗绿脑袋绞在一坨,这‘背刈绳’,常见的。蛇以为老鳖嬎的蛋是它的种,也就拼了命去护佑。”
火头叔笑道:“别胡扯摆了,也让恩公教使‘方圆梅花印’盖你。”恩公祠有规矩,谁说了不恭敬恩公的话,是要穿耳割舌头的。
吕叔说的情景,听起来逼真逼像,我至今也没见过,只当是笑话。若干年后,我从典籍中看到如是印证文字:大凡鳖不能子,那雌鳖善与蛇交,雄鳖不能禁。因此,大凡妇女不端,其夫便有“王八”之号。
说来也真是出奇,自恩公河过了青花皮水蛇之后,平时满河的鲫鱼、泥鳅、白条儿、撅嘴鲢子……连影儿也不见了。火头叔说:“真是邪了门儿了,跟才过了日本鬼子的扫荡队一样。”
大规模的“扫荡队”是不见了,而小规模的“巡逻兵”、“流动哨”却在早晚频频出击。不仅有“青花皮”,居多的还是“土布袋”。青花皮似乎有点憨态憨样地蠕动着,它们或三只一队,或两只为伍,有时把弯成豆芽状的脑袋昂出水面半尺左右,哗哗哗溯流而上,有时贴着岸沿儿迅疾蠕动,它们的肚皮与水草、砂礓碰撞出一溜沙沙簌簌的音响。相比之下,土布袋则显得狡黠灵性,它们不仅喜欢独来独往,而且很会疼惜自己的身体,并善于借助外力,或盘踞在顺流而下的一团枯叶上,或是搭乘一根树枝、破木片什么的,它们精巧的小脑袋瓜左顾右盼,扭动频繁,小米粒般的圆眼睛机警地睃巡着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