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说:“我想好了,桩子,你懂医,应该发挥你的一技之长,明天你就去根据地卫生队报到。”
桩子把头一仰:“我不去!”
大哥一愣:“为啥不去?”
桩子一口咬定:“我要去前线打仗!”
大哥释然,笑了笑:“想打仗好啊,将来有的是机会!”
桩子顶上了:“将来?前方将士浴血奋战,尸骨如山,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去!”
大哥突然间觉得,眼前这个从小不在身边、还不太熟悉的弟弟,突然间长大了,显得更陌生了,也就在这一刹那,一种得意之情潜滋暗生了,也是个犟货,有脾气,有性格,是个男子汉。
桩子接着说:“我已经长大了,是大小伙儿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好男儿当血洒疆场!”
大哥笑着打断道:“桩子,你大哥是干啥的?你大哥是共产党的游击队司令员,还用得着听你讲救国救民的大道理?”
桩子心直口快:“可你们光说不练,坐山观虎斗!”
大哥的脸黑了下来,斥道:“胡扯!你凭什么说我们光说不练,坐山观虎斗?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叫战争全局?你懂得啥叫厉兵秣马?你懂得啥叫养精蓄锐?你懂得啥叫休整待发?”
桩子说:“你说的这些我是不懂,但有一条我懂,光站在凉快的地方讲大道理,挡不住日本鬼子。只有上战场,刺刀见红,杀一个才能少一个。”
兄弟俩争了半宿,谁也不肯妥协。
大哥原以为弟弟尚小,使使性子,发发牢骚,也就一了百了了。况且,新婚燕尔,小两口每天夜里地动山摇般地做爱,动静大得让他在楼下都安生不了。弟弟会舍得丢下妩媚、娇柔的盛女去前线流血拼命?也就是心血来潮过过嘴瘾罢了。想到此,他也就没有将与弟弟的争执放在心上,第二天一大早,去了司令部,接着是马拉松式的三天会议。
傍晚时分,大哥快马赶回教堂时,只见盛女木偶般立在小白楼的院门口,眼圈红肿着,脸上挂满了泪痕。
大哥直觉出事了,忙问:“盛女,出啥事儿了?”
“桩子走了……”
“上哪儿了?”
“追三十九军去了……”
大哥清楚三十九军是刘和鼎的队伍,国民党二战区程潜的部属,如今正在前线与日本人交战。他的心不由得一沉:“几时走的?”
盛女说:“已经走了几个小时了,是朝黄河岸边去了。”
大哥随即翻身上马,扬尘而去。追至黄河边时,一只载着桩子的羊皮筏子已经离岸而去。大哥喝令羊皮筏子停住,但桩子不让老艄公停。最后,大哥掏出枪朝天上连打数枪,也未止住羊皮筏子顺流直下。大哥将双手捂成个喇叭,厉声喝道:“桩子,你给我回来!你给我回来!”
桩子回身盯着大哥,坚定地做了个挥手的姿势。
大哥气急败坏地呼唤,嗓音颤颤的,带着明显的哭腔:“你这是去送死啊弟弟……我当哥哥的怎么能看着你去送死啊,弟弟……”
第34节:卷四 桩子走了(2)
桩子毅然转过身去,将高大的背影留给了大哥。
此时的桩子已满眼泪水,从司令大哥哭声战栗的呼唤中,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长兄如父、兄爱如山。同时,他更深切地感受着妻爱如水。
自他上前线的心迹表露后,盛女一直保持着沉默,既不首肯,也不摇头。她明白桩子已经长大了,不再是终日绕着她转的小雏,他的翅膀硬了,该满世界翻飞了。但一想到他要钻枪林冒弹雨时,她便心如坠铅,疼如刀割,阻挡是不明智的,况且也阻挡不住。她清楚桩子的秉性,面对可能的生死诀别,作为妻子,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责任,要留下海家的骨血,留下海家的根儿。她用眼神与身体语言告诉桩子,桩子心领神会,身体力行。
接连三日,小两口都是在床上翻云覆雨。
这日中午,她为他打理行装之后,又精心煲了一锅“五鞭汤”。此五鞭为牛鞭、猪鞭、驴鞭、马鞭、羊鞭,加上枸杞,文火炖三个时辰,此汤有滋补壮阳之神效,可以半日张飞不下马。他从外边匆匆赶回,闻到五鞭汤香味扑鼻,又见她目光娇柔且放纵,不由心照不宣,端起汤碗一饮而尽。少许,他便觉得周身燥热难耐,老鹰抓小鸡般抱起她,上床就“杀”,地动山摇地连“杀”两次,将她“杀”得呼天啸地,最终不省人事,软在床上成了一摊泥水儿。
临行前,她取出一枚玲珑、别致的“亚当夏娃”。这是她汲取大哥所制的“连体亚当夏娃”之营养,又揉进她的才思才情精工制作而成。乍一看是连体的,水乳交融,天衣无缝,其实是一套二,又叫“阴阳合”,阴枚夏娃与阳枚亚当,都用红丝线牵着。她拎起阴枚夏娃,挂在他颈上,悬在他胸前。他托起一看,不由为之愕然,这夏娃的神态五官,竟与她的神态五官酷似。惊叹之余,他拎起阳枚亚当一看,其倔强神情,活灵活现,活脱脱的一个自己。他一把将她揽在怀中,将另一个“他”缠绕在她胸前。
此刻,桩子托起胸前的“她”,一边仔细端详,一边想着今后将是天各一方,生死未卜,不由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后来,这阴枚“夏娃”,桩子伯在黄河滩上转送给了姚佳。几十年后,它竟轰动了美利坚合众国的雕塑界。
就是这套袖珍的“亚当夏娃”,被后来的研究者认定是绝代泥塑珍品。
作为现代雕塑艺术的门类之一,它使盛女的名字不朽。
第35节:卷四 将军藤
19.公元20世纪30年代末
将军藤
自从住进这小白楼里,盛女便惊骇“将军藤”的葳蕤。
时值隆冬,万木凋零,一派萧然,唯它生机勃勃,繁茂葱茏。分蘖出的须根,像抓地龙草拖严了墙脚,紧紧缠裹了铁梨木博古架,更多的钻透地板,深深地扎进楼的根基里去了,似藤非藤的枝干粗如手臂,游蛇般四处伸蔓,网结了客厅的四壁,森森地爬满了天花板,阔叶如扇,肥韧亮丽。其间璎珞珠垂着串串紫果,像嘟嘟噜噜的紫葡萄。
她曾好奇地品尝了一颗,味道鲜烈,有一股极浓的怪味儿。
“将军藤”是司令大哥随口叫出来的。至于它的真名为何,她不知道,桩子说不出来,庞班长一行也无人通晓。
这天,盛女授意桩子问及将军藤。开始司令大哥一反常态,吞吞吐吐,不肯明说,但经不住桩子穷追不舍,只得和盘托出。
大哥发现它是在一堵峭壁前。那回他鏖战中只身突围,三面追兵如滚滚洪水猛扑不舍。他仰视与天相接的峭壁,正嗟叹一腔热血要抛洒于此时,蓦然发现它摇曳阔叶伏壁攀援直上崖顶,像从空中抖落一条绳索,不容细想,他抓着它爬了上去。
大哥逢凶化吉,连升三级,成了司令。他念念不忘这根救命藤,专程赶来瞻仰,见它形状怪异,非草非藤非树。他好生困惑,拨开旺草,扒去土壤,仔细察看,才发现它根植于一具骷髅中间,旁边还有一柄锈蚀斑斑的佩剑——死者无疑是位将官。他一番膜拜之后,从根部劈出一枝,附上一捧老娘土,移植于小白楼墙脚。
这日,有白匪侵袭教堂。听到响动时,盛女正在阳台上晾晒衣物,她一眼认出领头的匪首,正是当年她与桩子逃离故土时,在铁路上施暴被咬掉舌头的“马脸”。她不由一声惊叫:“大哥啊,有土匪……”此时,司令大哥与警卫班已经冲向匪徒。不等庞班长拉开枪栓,司令大哥的手枪已经响了,子弹从匪首“马脸”的后脑勺入,前额头出,紫红的血掺杂着乳状的脑浆渗出。
此情此景丁点不漏地扑入了盛女的视野,令她恐怖,更令她作呕。
接下来,司令大哥与庞班长窃窃私语,让她多了个心眼。
她透过帘缝,悄悄看了个究竟。原来是大哥指点着庞班长,取了盆来,用小勺将“马脸”的血与脑浆的混合物刮擦下来,端进小楼。
她踮脚下楼,发现大哥与庞班长正在浇灌将军藤。等他们离去后,她匆匆下楼,扒开将军藤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