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好好说,别这样不讲道理。”方涛走出门,压住火对她说。
“什么?我不讲道理?放屁!是你们装穷霸墙,还是我不讲道理?仗着从大城市来,想欺侮我贫下中农妇女?真正的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
其实,阿二妻老家的家庭成份既非贫农,亦非下中农,父母是无业游民。她不是本地人,十来年前,由于在家乡行为不检点混不下去,才跟着几个不三不四的人盲流来到这里。凭着她有几分姿色,终于被贫农朱洪的二儿子选中。夫贵则妻荣。这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时代更不会例外。阿二妻因此身价百倍,成了响当当的贫、下中农“革命派”。
有了响当当的身份岂可没有响当当的神态?你看她,一排龇咧着的黄牙、乱蓬蓬的长发、伸过头顶的利爪般的双手,加上那腾身扑过来的姿势,是多么威武吓人。随着她的脚步,团团泥尘卷上半空。方涛真有点怀疑,这是不是从什么古穴中钻出来的不祥之鸟。但事实当然不是。你听,她左一个“资产阶级”,右一个“臭知识分子”,吐出的又分明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前半期中国大地上最时髦的语汇。
方涛岂敢与她纠缠,不住地往旁边闪让。谢天谢地,她似乎对方涛的表现已感到满意,不再理会方涛,从方涛的一侧一冲而过,继续往屋里闯去,口里仍喊叫着:
“滚出来!滚出来!靠男人挡架,挡得过去?”
方涛明白,她是在找柳霞。她以为方涛昨天才回来,今天柳霞一定会请假在家。清早,方涛倒也曾劝柳霞托人给学校请一天假。但柳霞说:“代课教师让人代课,象话吗?”故在一小时前就去学校了。
阿二妻形势估计错误,扑了个空。她悻悻然往屋里吐了一口痰,慢慢退出来:
“哼!想躲,看你能躲到那一天。要不顺老娘的心,有你好看的。”
方涛强忍怒火,注视着这个柳霞多年来不得不与之朝夕相处的邻居,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还算好,女将只是孤军奋战。不仅朱阿大夫妇躲得远远的,就是外号“剌头”的朱阿二,也挺沉得住气,老婆那样声嘶力竭喊冤,他却不露一面。
朱阿二是个“实干家”,到拆房子那天,才大大地露了身手。你看他,不偏不倚,就蹲在正对着两家合墙的屋面上。嘴里,叨着一支过滤嘴香烟;两边耳根上,还各夹着一支。油光光的头发,在北风里纹丝不动。朱阿大他们在忙着拆砖搬瓦,他却蹲在那里悠悠然闭目养神。但是,他决不是偷懒。等到自家屋面上的瓦片搬光后,他马上卷起袖子,抡起板斧,大拆起栓子、横梁来。那“乒乒乓乓”的捶打,震得方涛家屋面上的泥屑、碎瓦片“悉悉索索”直往下掉。但他仍感不够劲,蹲在那里思索了一会,又猛吸了几口烟,突然放下斧子,伸手把靠着方涛家屋面的一根栓子猛力往上掀去。只听得“哗啦”一声,方涛家屋面上的几张瓦片飞腾而下,带出一股烟尘。朱阿二慢悠悠地微抬起头,欣赏着张张飘下的瓦片,把脸一偏,嘲讽地看着方涛,那神态似乎在说:“你不是从大城市来的大知识分子吗?回来了又怎么样?一个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谁怕你?”
是的,他这时的架式,完全是一个大无畏的英雄。
方涛很想找他的爸爸朱洪队长评评理,但见不到他的影子。听说,他到外地参观去了。他是个大忙人,一年到头,总是在外边开会呵,学“理论”呵,取“革命”经呵,自我介绍吹嘘呵,……马不停蹄。要见到他不比见一个县官容易。
其实,即使找到了朱洪又怎么样呢?有其父才有其子。朱阿二夫妇若不是仗着他的权势,哪里敢这样放肆!
吵杂的一天终于过去了。晚上,方涛一家人吃过晚饭,早早关上门,以求得暂时的清净。
但门外很快响起了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震耳。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是谁呀?”方涛问。
“是我,代理队长。”声音颇为威严。
是朱阿二。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公事。”
方涛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
朱阿二走进屋里,皮笑肉不笑地向方涛点了点头,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
“什么事?快说吧。”方涛说。
朱阿二看了看正在灶前洗碗的柳霞,说:
“今天我代表公社上级来,是为柳霞代课工资的事。”
“我的工资?”柳霞惊讶地回过头来说,“学校里不是已经发给我了吗?一月三十元。”
朱阿二泠泠一笑,说:
“一月三十元,想得倒美。拿着不觉得扎手?”
“你这话什么意思?”方涛问。
“什么意思?大有意思!”朱阿二清了清喉咙,说,“你俩都是知识分子,最近一定学过反对资产阶级法权的理论吧。学是为了用!为了坚决限止资产阶级法权,生产队作出规定:本队社员到学校代课所得工资,一律收回作为生产队收入。生产队给代课的人另记工分。柳霞是妇女,按生产队标准一天记八分工,去除星期天,一月二十六天,计二十个整工另八分。生产队分红每个工三角,柳霞可得六元二角四分。已经多领走的,限定三天内交回;不能交回的,生产队划入私人借款,至时另收利息。”
朱阿二说得飞快,但字字清楚,计算也颇为精确,显然是一篇经过充分准备的檄文。
柳霞惊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得“啪”地一声,她手里的洗碗布掉倒了地上。方涛的母亲正在里屋哄孩子睡觉,也闻言吃惊地跑了出来。
“你们这种做法有法律根据吗?”方涛问。
“根据?”朱阿二泠泠一笑,“限止资产阶级法权,这就是最大的政治,最大的根据。老实告诉你们吧,这也不只是我们生产队的做法,全公社都一样!”
“那……”方涛的母亲呐呐地问,“那你家那位病哥哥的工资呢?”
“他是正式教员,病假不超过期限工资当然照发,生产队管不着。再说你儿子的工资,我们现在不是也没有扣吗?”
朱阿二说完,再不容方涛家人分辩,站起身,拔脚就走。
柳霞腿一软,跌坐到旁边的一只小桌椅上。桌椅“嗄吱”一声向后倾去,方涛慌忙走过去,把小桌椅和柳霞一块扶住。
“涛哥—;—;”柳霞无力地倒在方涛的身上,“涛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呵?拿走了钱,还给一顶资产阶级帽子。我拿的代课工资是资产阶级法权?天哪!我是资产阶级?”
方涛什么也没有说。他能说什么呢?在朱阿二夫妻一类人自封为“响当当”的革命阶级的时候,柳霞被指为资产阶级受到盘剥,又有什么奇怪呢?方涛也很清楚,柳霞是聪明人,他懂得的,柳霞一定也懂得。
一阵长久的沉默。突然,柳霞翻起方涛的上衣襟,里面,正是她送给方涛的那件蓝色毛衣。柳霞紧紧抓着毛衣,手指颤抖着,眼睛里,泪水象雨珠沿着两颊“涮涮涮”往下掉……。
方涛家七拼八凑筹措了一笔钱,将合墙的另一半用高价从朱洪家买了下来,日子才算稍稍安生了一些。
但破屋越来越不经风雨了。晚上,西北风“哗哗”嘶叫着从砖瓦缝里往屋里钻,寒冷剌骨。海亮的身体本来就很虚弱,未久就冻病了。起先高烧近四十度,随后又低烧不退,脸瘦得似乎只存下了两只又大又圆的眼睛。母亲也是三天两头感冒,脸色腊黄。柳霞忙忙碌碌,一天到晚没有空闲的时候,人变得又黑又瘦,眼稍出现了一条条细密的皱纹。
方涛清醒起意识到,这个家庭已经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特别是海亮的状况,最让方涛虑心忡忡。按说,孩子已经不算小了,他的教育也该提上日程。虽然倔强的孩子这两年很用功,看了不少小人书,认了不少字,但与城里的同龄孩子比起来,毕竟差了一截子。而且,方涛一走,柳霞和母亲两人一个没有时间照管他,一个没有精力照管他,任孩子拖着病弱的身子屋里屋外乱闯,也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方涛思来想去,感到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回北京时把海亮带走。
他讲了自己的打算。柳霞和母亲虽然舍不得孩子离开,但也不表示反对。孩子听说后更是欢天喜地,天天晚上缠着方涛打听北京的样子,又大又圆的眼睛闪闪发亮,显得分外活泼、精神。
但方涛却很快又动摇起来。愈近回京日期,动摇就愈厉害:一个在北京没有户口的孩子,如何生存呢?就算有同事的接济,方涛是一个有工作的人,又如何带孩子呢?再说,他有带孩子的能力、经验和耐心吗?想起同屋郑叶妻子和孩子在北京时的狼狈处景,方涛的心就寒了。
方涛的犹豫未久就在神色和言行中表露了出来。
柳霞第一个摸到了方涛的心事。起先,她只是悄悄地叹息,几天后,终于主动开口说:
“算了,这次别带孩子去了。你是有工作的人,勉强带了去,也很难应乎。”
她停了停,补充说:
“再说,你从未带过孩子,毛手毛脚的,我也不放心。”
母亲也说:
“让孩子留在家里吧。我年岁是大了些,但也不是老得什么都不能干了。再说,孩子也懂些事了,在家有时也能帮着做点事呢。”
母亲说的是实话。海亮虽然小,但扫地、喂鸡喂鸭,都能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