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里边吃边聊,我隐约觉得,这个小屋远远没有它的表面那么简单。朱姐
略想了一下便同意了,她说有朝一日她一定要体面地补上这一顿。
当胡同口小餐馆的伙计将盒饭送来的时候,我们已经都没有饿意了,
因为朱姐的故事刚刚开始:也许你们都不理解为什么到了我这个年龄还非要
往北京挤,和年轻人争这口饭。其实我来北京的目的和别人不一样,不是为
了赚钱,也不是图发展,我只是突然想成家了,想来这儿遇个合适的人,咱
也正常的过几年日子。呆在哈尔滨看来是没这种可能了,土生土长地在那儿
过了三十多年了,生活的圈子基本定型,再大也大不到哪儿去,来来回回就
那些人,我看不上他们,他们更看不惯我。
直到三十多岁还不结婚的老处女在那种地方你想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什么希奇古怪的事都能往你身上安,地方越小好事者越多,他们一点一点地
把你伤得体无完肤之后,翻过来还要指责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所以
我就想出来看看,北京毕竟是首都,人们的文化层次相对高些,没准还真能
找到一个家。这两年我也许是太孤独了,真的不想再一个人过日子了,曾经
有一阵子,一听到那首潘美辰的《我想有个家》就哭,不是哭泣,是放声的
哭,反正家里就我一个人,怎么哭别人也听不到。第二天发现眼睛哭肿了就
不去上班,反正干律师这行唯一的好处就是自由,我有时候能在炕上一躺就
半天,不吃不喝,像个病人膏盲的人似的。“怎么你家里是炕?”我终于忍
不住问了一句。朱姐微微笑了一下,突然放下手中刚拨了几口的盒饭,叹了
口气。
“唉,我来北京后最怀念的就是我的那条小炕,冬暖夏凉,舒服着呢!
人说破家值万贯,有道理呀。要不是舍不得那个家,也许我还能出来的更早
些。”我家的结构很简单,只有我和我奶。我奶九四年去世的,从此我就没
啥牵挂了。
我八岁那年我父母就离了婚,童年在我的印象里是在一片打打杀杀声
中过来的。父亲经常打母亲,母亲经常打我,打急了母亲就拿着菜刀往自己
脖子上比划,我就经常哭着离家出走。每次都是我奶捣着小脚把我找回来,
我至今都相信我这前半辈子除了我奶她老人家没人真心疼过我,当然除了这
屋子的另一个主人。
那时候谁家大人离婚都是件很见不得人的事儿,连学校的老师都瞧不
起你。一跟哪个同学闹点儿别扭尝到的好果子便是掷地有声的一句:“你爸
你妈都离婚了,还在那儿牛呢!”这种话对我来说真是立竿见影,我立刻就
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软了下去。久而久之我也就很少跟同学来往了,免得自
个儿找罪受。
离婚后我母亲就拿走了家里所有的细软,改嫁到了沈阳,听说后来又
生了个女儿,只是我从此再没见过她,她也从来没张罗着找过我。人家都说
母女之间有天性,离多远也隔不断思念之情,可不知为什么在我们母女之间
却没能应验。我父亲离婚不久也另娶了,那个女人很精明,变着法的期负我
和我奶,我经常和她打架。有一次她说我好吃懒做竟烧了我唯一的一本破小
人书,我也急了,抓起她的一只新翻毛皮鞋就扔进了炕边的灶火里。于是我
父亲便一脚把我从炕上踢了下去,头正好磕到门框上,当时就血流不止,至
今都留了很深的疤。
说着她撩起额边的刘海指给我们看,竟是一道一寸多长的伤口。我忍
不住轻轻拍了拍朱姐的手,也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示意她接着往下讲。这
时我才发现原来朱姐长了双很漂亮的手,纤细、柔软,极有女人味儿,实在
与她暴烈的性格有些不相称。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主动开口跟父亲说过一句话,何况也没有机会了,
两个月后他们便搬到了厂里分给父亲的新楼房去住了,那里离市区很远,我
从来没有去过,他们也没有叫过我。从此那套破破烂烂的旧平房里,就剩下
我和我奶相依为命了,并且一老一小一过就是二十年。在我工作之前,我们
唯一的生活来源只有两个:一是我父亲每月按时给的一点生活费;再就是我
奶捡破烂、卖冰棍挣几个钱。幸好那时我父亲他们厂效益好,收入还可以。
总之跌跌撞撞地竟也熬过来了。直到我当了律师之后,我们的生活条件才有
所好转,我奶也不用再出去卖冰棍了,但我们家的摆设,布局却还是老样子,
除了一台十六英寸的黑白电视之外,几乎看不到任何现代气息。如果你想知
道七十年代哈尔滨普通市民的生存状况和生活环境,那么到我们家一看就清
楚了。家里至今没有衣柜,用的还是那种摆在炕上的木头箱子。
说实话,在三十岁以前我几乎没动过结婚的念头,我实在看不出那些
结了婚的女人和我比起来又能强到哪去,整天劳心劳肺不说,还要时刻提防
着免得让婚姻破产,像只惊弓之鸟似的。每当参加各种应酬的时候,我总是
那个能坚持到最后的女士,看到那些母亲。妻子们席间每每不停看表,接连
道歉着提前退席时,我就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感一一我毫无后顾之忧。
然而自从我奶去世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和无助。
每天晚上我下班回去,开了院门进去之后,便立即反锁上,再开了屋
门进去之后,接着又反锁上,然后就一个人在里边或蒙头大睡,或彻夜看电
视。
或干脆就无聊地在两个屋子以及厨房之间晃来晃去。所以一般只要有
人请吃饭,我是逢请必到,从不推托,反正回家更没意思。好在于我们这行
被请的机会很多,我家里的锅灶几乎很少派上用场,一袋大米吃一年。
“你恋爱过吗?”趁朱姐给我添茶的空隙我赶忙插了一句,问了一个最
关键的问题。
没有,从来没有。不怕你们笑话,我在单位人缘儿不好,工作以外几
乎不跟任何人来往,从来没有同事去过我们家,我也从不去别人家。考大学
时我也是报的哈尔滨的学校,这样回家方便,可以走读。所以那时我跟同学
们也比较生疏,上课才来,下课就走,一向独来独往,从未想过,也没有机
会去恋爱。等到真想爱一把的时候才发现竟然无人可爱,年龄、层次都相仿
的早已是别人的丈夫,年龄合适的往往又层次太低。有人甚至给我介绍过一
个开肉铺的个体户,我一听就火了:“这不是糟贱我吗,我又不是为了结婚
才结婚!”那通火发过之后,从此再没有人提给我介绍对象的事了。
所以我一来北京你就那么当回事儿似的给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忙碌,
令我一直很感激。我这个人很自私,也很要强,多年来从来不愿开口求人,
但也从来不会热情地去帮别人,当然也就体会不到实心实意被别人帮助的幸
福,你是第一个让我有这种感觉的人,老何是第二个。”
我不由坐直了身子,再看朋友也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放下了饭盒。
老何是我来北京以后接的第一个案子的当事人。我们现在这个事务所
规模很小,连主任在内只有四名律师,案源又少,所以杂七杂八的案子都接,
老何这个官司很简单,就是和老婆离婚,财产分配上扯不清了,所以找到我
们所来咨询,正好是我接待的,从此我们俩也扯不清了。
后来老何这场纠纷是我兔费为他代理,帮他划上句号的,不过他也没
占到什么便宜,房子最终判给了女方,因为当时是女方单位集资建的楼,虽
然按判决女方应该在经济上有所补偿,但老何一分钱也没要,从那个家出来
时除了衣服和书什么都没拿,甚至比当年结婚之前还要穷,他说虽然老婆不
再是自己的老婆了,可女儿却永远还是自己的女儿,他希望被判给母亲的女
儿今后的日子能好过些。
他有一个今年已经七岁的女儿。
老何其实并不老,三十五岁,比我大一岁,但他长的老,加上平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