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在县城里的那间房子租出去了,还没有到期,只能先到江蕙这里住一段时间。她理直气壮地对江蕙说:“我养了你小,你要养我老。”
这一天江蕙破天荒地没有坐在麻将桌门口,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显得有点怒气冲冲的。她在堂屋里一会拿起个鸡毛掸子到处乱掸,一会又去踢一脚门背后的簸箕,她不去看她的妈,只气鼓鼓地说:“你养我小,我爹死后刚半年你就嫁了,自己痛快了,现在还好意思叫我养!”
外婆继续理直气壮地说:“我想带你过去,可他们那边不让,你现在不还是蛮好的,嫁到城里享福了。”
江蕙忍不住骂了句痞话,说:“享个屁的福,大的小的都不省心。”
外婆刚准备接口,就看见背着书包从门外拐进来的红灰,她的目光中忽然就焕发出一点母性的光彩了,她对红灰说:“这是红灰妹子吧?过来,到外婆这里来,外婆给你吃人参米。”
她从人造革的包里摸出一袋白胖的大米粒,那是当年唯一的一种膨化食品,把大米放到一个黑乎乎的胖肚子容器里,加一点糖精,几分钟之后,“砰”地一响,人参米就爆成了。
到城里来之后,红灰把孩童时的戒心继续了下来,包括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外婆。她看了看满脸乌云的江蕙,又看看满怀期待的陌生的外婆,没有伸手去接人参米,而是背着书包扭头向她的阁楼上走去。
她听见外婆在下头把那袋人参米扔在桌子上的声音,接着是那个倔强的老女人干硬的声音:“屋檐水点点滴啊,这个妹子的脾气跟你一样,倔得拉牛屎。”
江蕙冷笑了一声,回敬道:没错,屋檐水点点滴。
红灰在楼梯上想,她的人参米一定会有人要的,蓝灰那个傻东西可从来都是来者不拒。
外婆来了之后,他们家开始由寂静变得喧嚣了,堂屋里整天都充满了她们母女俩的争吵,像是满空中飞着砖头。
许秉昌干脆就不回来了,他对江蕙抱怨道:老子要养你和两个小鳖,现在还要养个老鳖,你想累死老子啊!?
江蕙冷冷地说:“她自己不是带了几十块钱来的啊,哪个要你养了?老子明天也去做事去!”
江蕙没有失言,第二天她真的起了个大早到蔬菜批发市场上去进了批蕹菜苦瓜辣椒什么的,摆在家门口。她自己靠在门边看不远处的牌友们打牌。而外婆坐在她房间里的窗子后头静静地看着,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神情。
没多久,江蕙就坐不住了,把板凳移到了牌桌边。牌友们就说:想打就来啊。江蕙看看牌桌,又看看家门口的那堆菜,摇摇头。一个汉子看看表,起身说:我上中班去,江妹子你来。
牌友们眼看三缺一了,就劝她:你就来两把,那菜放在那里又不会自己走了。
江蕙不肯,她犹豫着说:今天还没开张呢。
赢了钱的一个邻居爽快地甩出张两块的票子,说:我买点你的菜好了,反正也要买的。
于是江蕙终于坐回了牌桌,她的菜还有一大堆放在家门口。
进进出出的邻居们都很新奇地看着她家门口冒出的那堆菜,大家随口问了几句,而她也像对待第一天站到她面前的红灰那样,眼里盯着麻将,嘴巴随便敷衍着。本来还有点心思想买菜的邻居们看她似乎并不在乎,便也失去了兴趣,都到巷子背后的菜场去买更多更新鲜的小菜去了。
江蕙进的菜最后都蔫掉了,他们家吃了好几餐才吃完。她也再没有起早进菜了。
外婆在的时候,江蕙在牌桌前的时间好象少了几回,除了要跟外婆斗嘴外,她还去参加了红灰和蓝灰的家长座谈会。那一次,她竟然想起来要辅导儿女的作业了。
那是她开完家长座谈会回来,她到了他们的阁楼。这个地方她很少上来,她上来之后还像到了别人家一样好奇地打量着红灰的桌子和蓝灰的床底。
她在红灰的桌子边坐了下来,拿起一本书,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郑重地说:红妹子,你要好好上学,以后不要跟妈妈一样。你妈妈就是以前不读书才没有事做的,你要靠自己,不读书是不行的。
红灰冷眼看着她,她翻着女儿的书,努力让自己温柔些,说:你哪门功课搞不懂,我们一起看一下。
红灰答得很干脆,说:化学。
江蕙扔下她手中的语文书,拣起初中化学书,红灰眼角的余光看见她的母亲对着书里的图谱暗暗地吸了口气。江蕙一边翻书一边酝酿着,最后终于忍不住了,把书合上扔到桌上,大声对红灰说:在学校里就要好好学,学费不是白交的,要交了学费又回来学一道那不亏了,听到了吗?要好好学!!你们老师也不负责任,只知道要求家长这样那样,那家长什么都教得了,还要学校干什么?!……
她走了,趿拉着那双半高跟塑料拖鞋,那上面镶的假钻都黯淡得模糊不清,亮片也像污雪里的冰渣一样点闪着无奈的微光。红灰听着她下楼踢踏踢踏的声音,心里轻蔑地笑了起来。
就像那次卖菜一样,江蕙再也没有到儿女们的阁楼上来过,再也没有提出要辅导他们的功课了。
他们的家里就是这样撇淡着打发每天的时光,只有除夕,家里才有点家的样子。那天,江蕙不会在牌桌上了,因为她的牌友们都在忙着做年夜饭。江蕙也会做一些平时难得吃到的好菜,比如排骨和鱼。江蕙做排骨的手艺很好,特别是黄烧的,只用姜和青辣椒,还有一点点酱油,味道有一些辣。
除夕的晚上,许秉昌照例要出去,家里就只剩下红灰母子三人了。红灰不想跟他们一块守岁,宁愿一个人捏着线香和一把小鞭炮在没有人的街上闲逛,看着人家窗口温暖的灯光从红色窗花间透出,听从人家家里传来的笑声,闻着人家家飘出来的年夜饭的香味。把小鞭炮塞在老树的厚皮缝里,炸一个脆响。
如果江蕙不回她的老家,大年初一那天蓝灰倒是乐意跟许秉昌去平时不太走动的大伯家拜年,那样也可以拿到一点压岁钱。
红灰固执地一个人呆着,她在心里说我不要他们的压岁钱。
谁都知道为了什么,但谁都不会去说破它。除了非得要说的话,她可以长久地不发一言,巷子里还真的有人曾经以为许秉昌的女儿是个哑巴。
这年过年,家里多了个外婆,外婆用她的私房钱给两个外孙各买了一件新衣服。这个举动让江蕙紧绷了几天的脸终于有了些许笑意。除夕的那天,她又做了她的拿手菜,排骨和鱼。蓝灰很开心,有好吃的,有新衣服穿。可许秉昌不满意了,他捏着酒盅说:又是这两样,你就不会搞点别的?!哪怕是做点卤菜吃也要得啊。
江蕙冷着脸说:我不会做卤菜,哪个会做你就到哪个家去吃好了。
许秉昌扔下筷子,说:你妈妈的,卤菜都不会做,要你个堂客干什么?!
没等江蕙开口,外婆就对许秉昌说:姑爷啊,今天过年呢,有什么气过两天再发好不好?我晓得是我住在这里碍事了,过了年我那边房子出来了就走了,也省得你成天生气冒火。
外婆这么一说,许秉昌不好再说什么,喝了杯酒就往外走,说:我有事,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