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惟眼望着二骑并辔绝尘而去,心里酸酸甜甜,不知何计相回避。正要策马回府,却见眼前几骑弛来,在他面前勒住了马,听得一人轻唤:“之惟——”
他定睛看清了对面的骑士,只见雍容的朝服衬托那人势如冷山,容若寒月。反应了半晌,才叫出声“二伯……”然后就要翻身下马:“之惟给二伯请安……”
“免了。”成王昱看着他,眸中有什么一闪而逝,轻轻道,“就这样……很好。”
“是。”之惟觉得有点尴尬,便问,“……二伯此来可是有事?”
成王依旧没移开目光,问道:“你……父王呢?”
“父王和先生登高去了。”他答得极快,目光不自觉的飘往远方,远远能见山峦起伏,柔和的轮廓宛如什么人的眉峰……
成王见了不由皱了下眉,恰好落在甫回神的之惟眼底。
心头忽有什么东西开始来回摩挲,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小手爬啊爬上谁的眉心——“父王,不要再皱眉头了,你皱着眉头好丑啊,之惟给你揉揉……”还有更多更多的,小手爬啊只爬到了空荡的窗边——“父王为什么不来呢,嬷嬷?父王在哪里啊?父王——”
曾经的期盼如今近在眼前,却见那眉心已烙下了皱痕,是任谁也抹不去的岁月深刻。之惟清楚自己是再也伸不出那手了,如今只能是握了握缰绳,抬眼正视:“……二伯,若是方便的话,您有事可以跟之惟说,之惟会转告父王的。”
成王略略一笑,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那好吧,你转告他:方才他走得急,没听见几个御史来说要上折子揭秋决里‘宰白鸭’的事……”
“什么叫‘宰白鸭’?”之惟不解。
“‘宰白鸭’就是有些大户人家犯了死罪,自己不伏法,却买了个替身代死。懂了吗?”成王边答边掉转马头,与他并骑。
他点点头,又问:“可秋决不是还没行刑吗?”
“是啊,但‘宰白鸭’都是要从下买到上,预先做准备的,所以现在就要打通所有关节,把替死者送进牢里才行。”
“难怪!所以御史们才要现在上折子,不但是因为怕行了刑就来不及了,也是因为现在是捉贼拿脏,最容易抓证据吧,是不是呢?”之惟侧过脸去看成王,“二伯?”
成王方要上翘的唇角便又抿了起来,转眸向前:“是的。所以,你四伯一听说这事,当场就要下令彻查京兆的监牢。我道你父王不在,就劝他还是等几个亲王商议了再说。不过这事情实在不小,光我们几个怕也还是定夺不了,多半是要奏报皇上的。你跟你父王说,让他提早做个准备,明天到我那里,几个兄弟聚齐了再商量商量。”
之惟认真听着,脑海里一些人一些事隐约浮现,却又抓不住头绪。
成王在他身侧,不知何时又转过了眼来,注视着他沉吟,好一会儿,终于出言:“记着别忘了……我走了。”
“啊!”之惟醒过神来,又要下马,“恭送二伯。”
成王搭上他执缰的手:“不用了。”顿了顿,竟还是先前的那句话:“就这样……很好,很好。”说罢,便松了手,兀自策马而去。
烟尘扬起来,之惟低下了头去,说不出心头滋味。忽然间电光火石一闪,他一个激灵,转头问随从道:“对了,怎没见吴大夫?他人呢?”
“禀世子,我们在归途中遇到了水寇,吴大夫多半是被他们掳走了,如今生死未卜,怕是已经遇难了。”
“什么?!”之惟却一瞬间煞白了脸色,心中什么急如惊鼓——
我知道了!那“宰白鸭”说的可就是你么——父王?!
洁白的手指摘下一片枫叶,悠悠把玩着。
逆着秋光,他看那人的浅笑,那人的清眸,也看那一片深浓秋意将那一身白衣染成明霞颜色。
他则低眉注视着手中的枫叶,延着那一条条清晰的脉络,想那浓绿如何褪成淡黄,再如何喷发,成就这如血艳泽。
身外,流空万里,白云千重,南去的雁鸣扰不了这清寂一刻。
忽然很想很想给他个拥抱,几乎要伸手,却又像是怕打破什么……
君潋一抬眼,正望见兰王的犹豫,望见他微红的脸映在红叶间,烂漫如春色。想讽他,却终没出口,只道:“想什么呢?”
兰王回了神,笑:“没什么,就是想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故意要赶在这重阳的?”
“微臣可没有这样的神机妙算。”他瞪他一眼,“我已是用了最快速度发榜,最快速度赶回来了。不信你自己去查查:别省可还有比我更快的?”
“原来,一向清正的君翰林也是会因私害公的啊。”
放他一马却被反被他将了军去,他恼,转过身去懒得理他。
兰王笑笑的从身后将他拥住,彼此的体温延着紧贴的身躯传达开来,一瞬间的盈满和安全。
“哎,有人呢!”白衣轻颤了下。
“不会的。”他将脸埋入他的乌发,“我们已经爬得很高了。”
是啊,很高了……君潋闭上了眼睛,仰起面庞,让身体更紧的契合入后面的身躯,感到绵柔的呼吸穿越过发丝——已有多久没有体味了——这样的安详?
“潋……”
“恩?”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的时候,我对你说过……”
“是啊,呵……”
“还有呢,那年重阳我们怎么过的?是一起赏秋兰来着……”
这般静谧中,言语竟有些支离破碎了,你一言我一语,只把过去细细勾勒,除了甜蜜,还是甜蜜,其它的,他不说,他也不说——越来越爱回忆,是不是因为越来越不敢期待未来?是什么时候,已经习惯了不去想将来的?
山风拂面,风干濡湿氛围,幸好身后的人不知道:就在风来前一刻,有人,流泪了……
却听后面忽问:“潋,可是累了?”
“恩?”
“你方才在颤哪?”
“可能是风来时有点冷吧。”红叶离手,君潋睁开了眼睛,“毕竟秋深露重了。”
兰王便解开了自己的鹤氅,披在他肩:“穿暖和点,咱们还要往上爬呢。”
见君潋立时便苦了脸,他不由笑了:“怎么还是那么懒呀,重阳登高也要偷懒么?”
“我腿才刚好啊。”
“别拿这个当借口,顾大夫可早就跟我说过了:你的腿就是越锻炼才越好得完全呢。”兰王没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然而君潋已看进了他眸:“谁是‘顾大夫’啊,王爷?”
兰王竟也不讶异那眸光澄澈,只道:“你都知道了?”
君潋点头,皱了眉:“你可知道私放死囚是死罪?”
“我当然知道。”兰王回答,“但潋,你放心,我既敢做,那就一定是留了退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