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退路?”
“能是什么?不外乎等他给你治好了腿,就把他再送回牢里呗。”
君潋望着他,一瞬间那面目模糊,竟是谁年轻明澈的眸光在闪闪发亮?心中一紧,他忙别开了眼:“若是到秋决之日,他仍没治好我,你又待怎办?”
兰王揽过他肩,吐露四字:“李代桃僵。”
预料中的答案,却还是身体一震,君潋脱开他怀抱,踏上上山的石阶,阶上零落着点点霜红,石缝里摇曳着几茎衰草,教他不禁紧了紧身上的鹤氅——何以御秋凉?
冰凉的手指却忽被人握紧,暖流涌动直冲心房——矛盾的,哀痛的,却更相濡以沫的,逃不掉,脱不开——罢了罢了,不早就决定豁出去了?可为什么,真正直面相对一切时,还是会这样心伤?
不由苦笑了下:“我若是顾无惜,就一定慢慢诊,慢慢治,这样就可以拣回条命了。可他却偏偏从一开始就尽了全力,这么快就让我站了起来……他,还真是傻。”
“他兴许是傻,可有人比他更傻吧?”兰王轻笑,“他是为他那人甘心受死,你为何不肯成全他?”
“那个人不值得。”
“这不是你认为的,得看他怎想。”兰王顺手摘下片叶子,“一叶障目,不知天下之秋,说的就是‘情’字吧。我可不认为他会如你所愿的去翻供。”
“那就算了,我已尽人事。”
“算了?这回那私纵死囚的人可就成了你啦!”兰王停下脚步。
君潋避开他的注目,淡然一笑:“是你是我,又有多大区别?至多是到最后都走那一步罢了——你那四字,我虽不赞成,但到万不得已之时,君潋也非善男信女。”
绯红的光透过枝叶淡淡洒下,勾勒出那人如玉的轮廓,仍是一般无二恬淡,却为何,为何让人觉有几分萧瑟?兰王不禁更紧的握了他手,直到那冰凉指节也将他的反握。
“你莫恼我,是你不该冒险在先。”君潋转身看他,温润眸中有着光芒跃动,“我才不得不行险招在后,只盼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恼你什么?”兰王只觉一股血气涌动,心中似悲似喜,皆搅和入那眸中光影纠缠,“恼你为我担心?”
“其实我这次也的确是有些卤莽了。”君潋微微苦笑,“我没想到如今朝中形势竟会如此吃紧。”
“哦?”兰王没料他竟会主动提及朝政。
君潋环顾四周,只见山涧清澈落叶逐水,四下空寂鸟鸣偶闻,便掀袍迈步而上,边走边道:“你在我面前装的什么糊涂?我远在江南风声不闻,你在京中只怕已是厉兵秣马与人排开阵势了吧?”
“你可莫要冤枉我!本王可是一心朝政,不,一心念你,别无……”
兰王还没贫完,已被君潋瞪回,只见他清冷一笑:“谁在和你开玩笑?你当知我,我也不是个读死了书的人:自尧舜以下,有几个皇位是谦让着来的?如今大变在即,你不动,别人也要动。”目光清亮如水,却不知心中一丝惘然,“更何况,我还不知道你?你又岂是容易相与的?”
兰王见他认真,不由敛了戏谑,微微一笑:“不错,我岂是坐以待毙之人?不过潋,你这话似乎重了些吧?不就是皇太后身体违豫吗?何来‘大变’之说?”
君潋看了他眼,见他确不是玩笑,反有几分疑惑,思索片刻,方才问道:“你可清楚皇太后的病情?听说王妃已经赶过去了,是吗?”
兰王点头:“不止是她,王妃诰命去了多半,须知这可是个巴结效忠的大好时机。我倒也没刻意让她去,是她自己非要去不可,要知她和大嫂二嫂可都是太后的侄外孙女,平日里就竞相承欢膝下的,此时哪能落于人后?”说着已微勾了唇角,停顿了会儿,才又道:“反正是呼啦啦去了一片,太后却说要静养,谁都没见,只安排着都在东都住下了。几个亲王妃虽说就住在行宫里头,却也不是很清楚太后的病况,只猜想老人家上了岁数,毕竟身子骨虚弱,一旦违和,确也是难治些的,只怕要得痊愈,还需等些日子。”
君潋沉吟着,没做声。
兰王便道:“太后这一病不要紧,父皇却确是紧张得很,竟立刻动身去了天坛,只一心祁福,竟是谁也不理会,连朝政都扔给我们兄弟了,着实让人猜不透呢。他和太后这一东一西的,两头都虚实难辨,却又偏偏能不松不紧的牵制着朝中形势……”
“互为犄角之势。”君潋接上他未尽之言。
“不错。如今朝中的确是如你所说,不过厉兵秣马的可远不止我,各方各派都在蠢蠢欲动,可又谁都没率先动手,只是暗涌。”兰王漫漫说道。
“此时要么不动,要动就必得先发制人。”君潋浅浅道来,“只是这先机在哪儿,只怕是谁也不敢说能猜透吧?”目光悠远,掠过层层云霞枝头,“皇上和太后这番虚虚实实、外松内紧,到底是有何打算?这样的层层防范,防的究竟是什么啊?”
“你说‘防’?”兰王目光锐利,光华于幽深处隐现,“怎见得?”
“王爷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么?”君潋宁定一笑,“你想想,皇上干吗要将朝政全部交到你们几个王爷手上?还不是为了让你们几个争权夺利相互牵制!此其一。其二,皇太后那边既是要静养,不需人侍奉,又为何将王妃她们统统留下?这不是在防,又是在干什么?”
“大丈夫成事不拘小节,我看我们弟兄几个可没一个像是能因妇人而为人所胁的。”兰王冷笑,不以为然。
“王爷错了,此非关私情,而在于不得已。”
“不得已?”
“对,不得已。王爷想想:各位王妃可有一位出自寒门?她们哪一位身后不是贵胄门阀?王爷们即使再狠绝,怕也不愿得罪那些权门吧?此岂非不得已一?再说了,王爷们若真有一天能登上极位,却落下个抛妻弃子的不仁之名,这皇位怕是坐着也舒服不到哪儿去,因此现在就必须先忍耐,这忍耐虽苦,却也是不得已啊。”边说边继续向上跋涉,山径已越来越窄,伸手拨开挡路的枝叶,两三片红叶翩翩坠落,他轻叹了一声,“王爷,我说得对吗?”
“非但是对,简直是透彻!”兰王朗声而笑,“什么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今日我算是见识了。”
君潋横他一眼,转身欲行,却被他一把拉住,山道狭窄哪容他挣扎,转眼已被他带进了怀中。抬起眼帘,见他眸中含笑,牢牢凝视中掩不住的气定神闲,蓦然省悟自己所说大约他也早已心中有数,这番故作不察、虚心求教,当是只为了将他牵扯进来,不由一阵气苦:昊啊昊,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潋与你早已是一体,就算我心求立漩涡之外,我身也逃不开这巨浪滔天。君潋早已甘心与你纠缠不休,你还何需如许试探?
一阵秋风袭来,凉意飞窜,胸中忽然一阵窒闷,他不觉闭了眼,身体也忍不住向下滑落。
“潋,怎么了?不舒服了?”兰王忙箍住他。
君潋深吸了口气,方睁开眼,任面前那关切目光传达暖意直扑心坎——罢了罢了,就此沉溺了吧。转身反抱住他,听得两人心音唱和,但觉言语已是多余。
正紧拥时,却听人声接近,脚步声错落着拾级而下,行至几步之外,却突然静寂下来。
二人抬眼望去,只见上面的几层石阶上站着十来个人,扶老携幼,想是举家来此登高过节,刚要下山,不想却撞见了二人相偎,一时尴尬,竟是进退两难。
君潋便松了手,将兰王也拉到一边,让出山径来。
一个年轻后生便下了级台阶,似是要说什么,却被一老者拉住,向他摇了摇头,便自往山下走去。其余诸人也都一一跟上,面上神情不一,却也有几个越走越慢,最后几乎是停在了路上,不住向他们瞥来。
兰王终于忍耐不住,拉起君潋就往道中间走。
君潋却迟疑:“还往上走啊?”
“没多远就到顶了。”兰王道,“听说山顶上有片湖泊,湖旁野菊正艳,潋,我们一起去看看。”
“可我有点累了。”并不全是推辞,方才胸中的难受还未缓解,心知自己最近境况,能撑至此地,已是竭尽所能。
“我背你。”兰王没有二话,已下弯腰来。
他心道此时再挣扎反更惹人注目怫他心意,便趴到他背上,轻声道:“你小心点。”
兰王一笑,背起他便向山上走去,那些停在山道上的人不禁都纷纷让路,眼中光景如何,早已不在二人注意。
君潋伏在兰王肩头,听得他气息平稳,虽身负一人,却仍如履平地,同时更感到自己气息绵弱:究竟是怎么回事?这身体竟是一天坏过一天——虚弱——血虚?气虚?还是心虚?想到方才众人看过来的目光——那些看昊的,心头不由针扎一样。
正胡思乱想时,却听兰王轻笑,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说那些人方才在看什么?”
“反正……不是在看我。”他含混过去。
“不看美人那能看什么?”兰王笑得更欢,“难道看我?”
“就看王爷你呗!”他抬手给他一下,目光无意一扫,却陡然一跳:明白了!潋明白你的意思了!“他们是看见你身上的朝服了吧?”他是见惯了的,竟没发现匆忙赶来的兰王身上还穿着朝服,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