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芳问他:“好吃吗?”
“好吃,”安生说道。
明芳笑道:“这次从家里来可把我累坏了,车票真的不好买。”
“让你带这么多的东西来,真不好意思,我本来只是说着好玩的,你倒当真了,”安生道。
“你以为我这都是为你带的呀,你可别想,”明芳道。
安生便道:“你看你,一点阶级感情都没有。”
明芳笑了,说:“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安生道:“能怎么样,不过还算可以吧,本来说要整理些东西,结果和曹恩华逛了几天街。”
明芳笑道:“过年了还不肯放松一下。你也确实应该多到外面走走,把自己困在屋里有什么好呢。”
安生道:“那有什么办法,平时又没有时间,总不能一年到头都这样打发过去吧,我都已经二十多岁了。”
“听你的口气,都已经七老八十了,”明芳道,“可能你并不适合这份工作吧,你的打算到底是什么?”
这话一下子问到安生的心里去了,安生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这快半年来,我确实见到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东西,应该知足。可这种日子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我有些烦了。”
明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我一直觉得你跟我们这些人有些不一样,在这里只是浪费时间。”
“你别这样说,”安生此刻虽然也觉得他与恩华他们确实有着很大的意识差异,可也明白明芳话里还有着另一层意思,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辩驳道,“人与人之间本应该没有区别的,我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明芳缓缓说道:“有时候你太理想化了。每个人都有注定的命运,当官的总归是当官的,有钱的总归是有钱的。你看看,厂里真正干活的,都是没办法,没有别的技术,没有文凭,在家里也没有工作,只有你又有文凭,又有工作。”
安生不得不承认明芳说的都是事实,可他心里很难受。听了这些话,其实就象是听她的哀怨,仿佛这世间真的有一种冥冥的东西在操纵着每一个人的命运,可安生如何肯相信?如果那是真的,人该有多悲哀,所谓人生,所谓抱负,都只是些空幻飘渺的东西,甚至是欺骗人的工具。每个人可只有那短短的几十年呵,更不会有来生来世,如果一个人的命运早就被安排成苦难,那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呢?他感到很难受,为明芳,为自己,还有他见过的很多很多的人。他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就是——人生是什么,命运又是什么,为什么活着,怎样活着。这也是很多人都曾思考过的问题,有着各种各样的答案,可哪一个答案是正确的呢,或者说,那一种答案属于自己的呢?他一直在寻找着答案,答案在哪里?他也曾经有过答案,可渐渐地他对那些答案又产生了怀疑——这是不是像一场游戏,成立,推翻,又成立,又推翻……到底有没有一个尽头呢?安生一时无言。
明芳这时笑道:“何必想那么多呢,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不过,说真的,这里不是你的常留之地,如果有机会,你还是要找一份更适合你的工作。”
安生说不清是感激,还是掺着别的成分,他的眼睛里有点湿润。他发现自己其实需要有一个人来关心,如果这人就是明芳,也确实是很幸福的。
春节在工人们又恢复到年前一样实行两班倒后,仿佛就已经溜走了。紧张的生活又重新开始,单调而且漫长——谁还会想起那并没有过去的春节呢,谁还会抱怨呢?安生和明芳跟年前一样,仍然做着他们的操作工,按照安排,上二月份的夜班。
梅村的二月就像是楚州的四月,进入了多雨季节。而且,这雨就像是天有密密麻麻的窟窿,怎么补都补不干净,雨连连绵绵地下着,总不肯歇下来——即使停了一会儿,也让你来不及高兴,又扑通扑通一阵。还好,这个季节的雨是很少带雷电冰雹的,如果兴致特别的高昂,也可把它当着清明,浪漫一回。当然,绝大多数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因为雨里透着太多的寒气,即使安生从北方来,见识了点寒冷,可到了夜里,特别是下半夜,也禁不住打哆嗦。大概,寒冷跟人的心理有点关联,本就有些困倦,加上车间外面和车间顶上那雨的噼哩啪啦声,更欲惑着人发颤。
安生从家乡带来的冬天里能同时穿的衣服有四件,外套只有一件,就是那件中山装;专门为冬天准备的也只有一件,是一件毛线衣;本来里面至多只穿一件内衣,如今又把夏天穿的汗衫穿在内衣的外面。这本已足够,可有几日因为上班的时候正碰上下大雨,因为没有伞,就空着头上班,淋到车间,外面的衣服已经湿了。对此,他其实早习以为常,每次都靠身体的温度和衣服的自身散发功能,把衣服弄干——这个过程也就是几个小时,如果湿得少,甚至一两个小时就行——坚持一下也就过去了。
他绝没有想到的是,他发现自己忽然病了。这个发现是在二月下旬的一个晚上,或者说是凌晨。他先是感觉有点冷,就不经意地激令了一下。这一激令大概也是不应该的,因为他能感觉到身上正冒着热气。由于捂得紧,热气大都从衣领口冒出来,可以被他充分地实行再利用,重新吸入肺内,直接转化成热量。更不应该的是他接着开始了咳嗽,是典型的吸入冷空气后刺激性干咳。开始还只是以每分钟三五次的频率进行着,后来增加到每分钟十几次,偶尔还一口气咳出十几声来,音量也有不可控制的趋势。
这不能不引起了明芳的注意。她回过头来,问道:“安生,你怎么啦?”还没待说完,她已看到安生的脸色很苍白,这句问话显然也成了多余的。明芳连忙站起来,来到安生跟前,看到他咳得快喘不过气来,终按捺不住要帮着拍一下背。她刚一触到安生的背上便惊呼道:“你的衣服怎么是湿的?”
安生喘过一口气来,笑了笑说:“没什么,快干了。”
明芳又惊又急,不由得大着嗓门道:“你这人怎么连湿衣服也穿?这样会得病的。”
安生道:“没事,没事。”可这时咳嗽并没有帮衬他,又是一阵干咳。
明芳显然并不把安生的话作真,说道:“快吃点药,这里又没有药,怎么办呢?”
安生笑了笑,说:“这点小毛病我从不管它,它自己就会好的,你放心。”
明芳如何放得下心。她要安生跟主管请个假,回宿舍睡一觉。安生执意不肯。她又让安生把外面的湿衣服脱了,安生笑了笑,说:“没什么区别。”这话的意思是里面的衣服也湿了,明芳仍要坚持把自己的外套给他穿——大概已猜到他没有别的衣服可换了。安生执意说没事,还摸摸头说不烧,幸好这一阵没再咳嗽。尽管安生的样子有些夸张,明芳还是没别的办法了,只好埋怨了几句,又叮嘱了几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干活了。
安生接下来的时间里,头昏脑胀的,本就疲倦得很,也就浑身没了力气。他心里明白,自己真的病了——刺激性干咳,加上又开始发烧,四肢乏力,头昏,是典型的感冒症状。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要自己头脑清醒下来,不要出现什么差错,更不要出现“不支”来。他的天分似乎正在这里,与症状作对抗的时候,从不肯认输,也竟能坚持下来直到下班。这应该说是一个奇迹。
他的了得之处还在于在离早上下班的那个绝不算很短的时间里,让明芳觉得他真的没什么事——这完全得益于他的忍性,忍着不要咳出来,哪怕非要咳出来,也要像发射了一枚哑弹,没有声音。如果有人对这一技术感兴趣,不妨试一试,里面肯定会有窍门;当然,不能忽略车间里的那些机器,它们也有着十分重要的隔音功劳。
下班时,安生还有意“炫耀”一下自己的忍力如何了得,朝明芳做出“没事”的微笑。这一次,他却失败了——笑的时候几乎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把明芳吓呆了。接下来,安生自己都不是很清楚,怎么就到了宿舍,躺在床上,而恩华和明芳都在他的身旁。
明芳端着一杯开水,要他喝。他喝了,喝下去后,觉得舒服多了。明芳又要他看医生,他一脸吃惊状,说道:“看医生?我就是医生,还看什么医生?你饶了我吧,这病我清楚得很,没什么事的……不怕你笑话,我这人平生最怕的就是吃药打针,让我打针不如杀了我。”为了劝明芳不要他去看医生,他甚至不惜把自己的隐私都说出来,殊不知,一个医生竟怕吃药打针,这个医生却是如何当得。这时,他大概已顾不得许多了。
结果,他到底把明芳说服,不去看医生。可生病毕竟算不得一件好事,特别是在感冒大概没有两三天决不肯好的情况下。很显然,这两三天里,他将一分钱也拿不到,加上厂里额外扣除的部分,就是四五天的损失——还不包括因为生病可能给主管们造成的印象——没有工资怎么办,看来,确是件苦恼的事。
有诗为证:
茫茫无际的大海上,
有一只小船在漂荡,
它在大海的眼里多么的小,
小的不能躲过一个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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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起那骇人的风,
不要下那猛烈的暴,
不要掀起层层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