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并不会玩,便在一旁看着他们玩。不管怎样,这样总可以打发掉那些无聊的时光,也可以暂时忘却一些烦恼。恩华见安生一直坐在那里,便拉他过来一起玩。安生说不会,恩话说很容易学,可以教。安生于是也拿了一根球杆,由恩华在一旁细细地指点,兴趣慢慢激上来了,竟也可以进一两个球。四人一起玩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才放下球杆,由广东人请客,在餐馆里吃了一顿。
吃饭的时候,其中一个广东人一脸神秘兮兮地说:“下午带你去看录像怎么样?”
安生问道:“好看吗?”他还从未看过。
广东人道:“好看得很呢,还有带彩的。”
安生并不懂,恩华在一旁提示道:“去看看也没有关系,看了就知道了。”
吃完饭,恩华说他今天请客,请大家看录像。街上录像厅很多,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录像厅显然是很糟糕的那种,一块厚厚的黑布遮住了一扇不大的门,里面除了放着的录像画面漆黑一团。安生随着他们摸索了一张空位子坐下,待眼睛适应了一阵才看到了录像厅里面的布置。
房间很小,却摆了十几排座椅。座椅是人造革包着的,高高的靠背,只能看到前面人的一点若隐若现的头发,每两个人坐的位子之间还用条木板隔开。据恩华的介绍,这叫情侣包厢。果然,安生就看到旁边有一对年轻男女在那里双手摸索着,一边头凑在一起相互啃着,投入得很。当然,他还不至于为了猎奇专门去偷看,只是身子无意间前倾后发现的,立即红着脸把目光避开。
录像厅里放的片子无疑都是盗版的,不然两元钱也看不到三部片子。尽管都是盗版的,但基本上不影响出现声音和图像,只是声音有时出现一点断续和嘈杂,图像也不够清晰;如果效果实在太差,他们还可以叫嚷着让录像厅老板换片。
来这里看录像的毫无疑问都是一些外地来的没有回家的打工仔,要求不可能很高,甚至已经十分的满意——从录像厅里坐满了人就可以看出。他们只是希望看到一些画面和声音,而这些画面和声音恰好能给他们带来一些难得的刺激,哪怕录像里的生活和故事离他们很远——这从另一个角度告诉我们,人的区别并不像穿着打扮那样的大。
影视所带给人们的刺激,无非就那么几种:一种是视觉刺激,一种是听觉刺激,还有一种是幻觉刺激。搞文艺的艺术家们近几年在这一领域进步不少,甚至称得上突飞猛进,大有三年进入“共产主义”的趋势。像武打,枪杀,鬼怪,搞笑,裸露之类,虽题材各异,却可以像狗不理包子,各样的材料都剁在了里面,让人一吃必觉意外,必呼痛快,自然也就大受欢迎了。
安生看到的第一场和第二场片子都是香港产的警匪片,场面火爆得很。电影他倒是看过几场,可对这一领域知之甚少,在两个广东人面前更是相形见拙。他们似乎对录相里面的每一个演员都很熟,两人又有对手,围绕着录相情节和演员轶事进行着激烈的探讨。安生就这样无形中长了不少见识,也记住了主角的名字。他发现录相中有一两个人会点搞笑,但人们发笑的时候确实太夸张了——其实,那至多算是滑稽,比较低劣的滑稽。本耐不住了,不过一想,他本就只是来消遣一下,何必上升到理论高度呢。如果他把自己的意见对两个广东人说,包准让他们觉得莫名其妙。他就在那里杂想着,对故事情节的发展也心不在焉,感觉自然算不得好。
恩华他们三个人却看得极其投入。每遇一处紧张,他们必跟着紧张,每遇一处搞笑,他们必笑得引人随着大笑,投入的程度绝不亚于旁边那对仍然在摸啃的青年男女。安生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了他们:他们的生活就是工作,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似乎什么也不会发生,就像极其平静的水面,一块极小的石子也可激起大的涟漪来。至于旁边的那对男女,大概也是在梅村做工的,过年也没有回家,在外面没有机会和条件搂抱与恋爱,找到这里来了。这里对于他们来说,算得一个好地方,不用怕别人赶,也不用害羞,总算可以来一回激情,冲破一回篱笆。
在放第三部片子之前,广东人神秘兮兮地对安生说:“要放三级片了。这才带劲呢。你以前没有看过吧。”
安生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过“三级片”这一称呼,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他本就对电影之类知之甚少,所以不敢妄作猜想,至多推测该是个新鲜事物。
果然,第三部录相放着放着,忽然之间,那画面上的女人开始脱衣服。安生本没把心思放在录相上,后来看到那女的脱得有点不对劲了,猛地呆住:女的脱得只剩下两片小布,竟还有再脱的念头……他下意识地把目光收了回来,一时不知所措。而这时录相厅里嘈杂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只剩下音箱发出来的水的声音,大概那女的正在洗澡。
安生马上有些呆不下出了,心里也顿时明白广东人所说的“三级片”指的是什么,便侧过身来对正看得聚精会神的恩华说:“不看了吧?”恩华转过头来,笑着说:“再看一会儿吧。”然后又把眼睛转向了画面。
接下来,安生听到了那女人的呻吟声,脸颊顿时变得发烫起来,一瞬间传到了后耳根。他再也坐不下去了,迅速地穿过那一双双全神贯注的眼睛,冲到了录像厅外。
来到街上,他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中。这时已是夜里,街上的行人因为过年已早早回家尽享天伦之乐,而显得稀少。不管怎样,重回到这个世界中来感觉总要好得多。不过,独自回去的路上,他让自己不要去回想,可那极具盅惑的一幕仿佛总也摆不脱,仍然丝丝缕缕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惊恐万分,耳红面赤,仿佛要害病了似的,一路快奔。
回到宿舍,他草草上床睡了,脑子里仍缠着惶惶的杂念。渐渐地,才静下些心来,这时他问自己:“是不是我已经开始堕落?”这自然是个性质非常严重的问题,一时生出了些悲哀来。责问的结果是他已经处于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与堕落也只剩下一步之距离。他实在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判断。
他们三个人回来时,安生并没有睡着,恩华还走过来看他睡着了没有,他也没有啃声。他对自己的责问并没有结束,可他们回来后,也就不得不暂时放下,渐渐地睡着了。
从初六开始,回家的工人陆续回到厂里,厂里的机器也因为人手的增加开动的数量增多起来。厂里的气氛被这些人渲染着,一团喜气,而那些值班的人好像已不存在。
安生已经上了班,尽管上班的时间上要比平时宽松的许多,但自从回家的人又回到厂里,宽松的感觉也很快被平时那份紧张所笼罩,愈来愈无知觉了。他心里很羡慕那些回家的人,他们脸上平日的那份疲倦和一些由疲倦而生的消沉好像早已一扫而光,换了新颜,而这一切的变化都应归功于回家。回家的感觉真好,但这种感觉只属于那些人的,跟他并没有多大关系。
他开始猜测着明芳什么时候会出现在他的面前,明芳已经回楚阳半个多月了。他希望见到明芳,这份愿望随着回厂的人越来越多而亦越来越强烈。此前的日子他都只是看着别人过年,只有明芳来了,才有可能尝到一点过年的滋味。看着别人过年虽然不至于让他眼红,可也毕竟不那么好受,这符合心理学关于情绪的观点。
处于愿望当中,人也更趋于本性。他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盼着明芳到来,第一个念头便是看她带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他甚至愿意用一些时间来作一回遐想——明芳会带些什么来呢?炒花生?炒薯片?还有酥糖?
炒花生是楚阳人家家户户都要准备的年货。花生掺着干细的河沙,放在锅里面炒,炒到花生香味扑鼻而来,就好了。这样炒的好处是花生的壳子虽与炒前一样,里面的仁儿却已脆脆的,香香的,嚼在嘴里余味长长,勾起人的许多欲望来——只要决定尝一尝,不吃到肚子满满的就放不下。需要花钱的吃食总是一种奢侈,花生是乡里自己种的,无非花些体力,到了过年,大把大把地招待客人,主人体面,客人也喜欢。安生小的时候,每要出去拜年,都让妈妈为他准备一件四大兜的衣服,那样可以装上更多的花生,而那时过年小孩子能吃上的东西并不很多,花生无疑是最好的东西了。在他的记忆中,母亲就十分擅长炒花生,一想起,余香仍让他咽下涎水。在这梅村是找不到炒花生的,他们吃的花生是烘干的,吃在嘴里干干的,木木的,无味得很,哪里能跟家乡的炒花生相比。
炒薯片这里更是没有。安生记得,每年冬天,母亲便要施展一回她那颇为得意的操作工艺。母亲先把红薯煮熟,把皮剥了,放在盆里搅烂,再和上点平时攒下的桔子皮屑,拿到一张大簸箕上,趁热趁和软的时候把它摊薄,摊成簸箕那般大小——摊的时候不能厚薄不均,而越薄越好,母亲无疑是作得最好的。待摊好了,再点缀些黑白芝麻,把它晒成半干,用剪刀剪成小菱形,或者三角形,再拿出晒干。晒干后,就可以用坛罐装起来,到了吃时,随便抓些出来,掺上些沙子放到锅里炒熟。这就是炒薯片,黄黄的,脆脆的,更是喷香喷香的。还有一种炸薯片,就是把干薯片放到油锅里炸黄炸酥,味道自然更好一些。不过,楚阳乡下很少有人家这样做,毕竟太奢侈了点;油油的显得富贵,至多也就是稍尝一两回而已。楚阳人非常喜欢吃炒薯片,不但因为好吃,大概还有其它的缘故——红薯在楚阳乡下实在太多,蒸着当饭吃并不能吃下多少,多余的只能用来喂猪,也做些红薯粉待蔬菜不接的时候拿出来做菜食,不像花生能卖出个好价钱。可只要是好吃,何必管那多。安生在这里吃不到,只有在脑海里浮现出来,看得到摸不到,遐想一番。
还有酥糖,应算得楚阳的特产。酥糖的原料和做法有些技巧,不过基本的东西还是比较简单的。它的主要成分是面粉、芝麻、白砂糖,以及糯米糖。大概是面粉和碾碎的芝麻和在一起炒熟炒香,掺些白砂糖进去,中间再夹一层糯米糖,用纸包成长条状,酥糖就做成了。当然,这样做成的酥糖大概算不得好吃,因为它既然是楚阳的特产,总有别人学不到的技艺,自然味道就大不一样。安生曾吃过几回别的地方产的酥糖,感觉怪怪的,绝不纯正。最地道的只产在楚州,楚阳人都把它当作礼品送人,一般人家还不舍得吃呢。安生便想,如果明芳从楚阳带来酥糖的话,那可真的太好了。
安生对明芳能早点到达梅村的愿望里,不但因为对这些食物的兴趣,也因为他感觉明芳已回去很长时间了,这个时间足以让他生出些盼来。跟明芳在一起本就是件快乐的事,如果再多一些浮想,更能令他激动。
明芳到底是来了,是初八这天上午到的。她到了之后,顾不上在宿舍歇一会,就来到车间里面。安生正在那里干活,她便喊道:“安生!”
安生侧过头来,见明芳穿着一件红色的新衣服,打扮得水灵灵的,正朝他笑,马上站起来,说:“你来了?”
明芳笑着说道:“新年过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