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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2 / 2)

〃我不会再画克洛埃了。〃

〃当我看见你为她画的肖像时,〃列夫说,〃我就明白,我和她永远也不可能共同分享这种合作了。而且还有:她对于我来说将永远意味着这种……〃

他找不到字眼。

〃……这种死亡。〃德多接上他的话。

列夫表示同意:

〃我自己的死亡,是对我自己而言的。〃

他突然感到对克洛埃产生一种无限的柔情。她对此早已明白。对弥补他们俩之间的裂痕她不抱幻想,相反,她表现出对某种比爱情、比爱情故事更崇高的事情的理解。这事情是无法挽回的,它永远死去了,确实如此,因为呼吸停止了,而呼吸才是生命的象征。

列夫头脑里迅即闪过他的父亲在看到他国内那位姑娘的裸体画时所作出的反应:他把画毁了,然后扔出窗外。就在父亲的拳头捅穿画布那一刻,年轻人已经明白,他的父亲要剥夺他的艺术就等于是要夺取他的生命。另一种形式的生命。他当即决定远走他乡。因为没有任何东西比自他儿童时代以来便已为自己确定的道路更重要的了,这个决定帮助他成长,帮助他塑造自我:他是一个艺术家。克洛埃知道这个决断高于一切,与无数其它必需的事情相比,它占据而且永远占据至高无上的位置。在他心目中,她已经成了别的画家笔下的形象,为了避免由于她的存在而不时把他推入毁灭的深渊,她作出了离开他的选择,不沉缅于这儿已经不需要的爱情。

〃那就画'椰子'吧。〃列夫说。

让娜·埃比泰尔纳已经在那儿。他没有听到她进来。她待在画室靠近窗户的一个角落里,穿着一条简朴的黑色连衫裙,领口开得很低。

莫迪格利亚尼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面对她支上画架。他打开一瓶酒,拿着瓶颈喝了一口,看了看年轻姑娘。他解开自己的红围巾,绕到〃椰子〃的脖子上。他让她坐在一个椅子上,把她的胳臂放在椅子背上,回到画架旁边,又看了看,再次走近椅子,重新调整头巾,使胸口更袒露,把她的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里,将她的头发撩到耳朵后面。他充满温情地低声同她说话。〃椰子〃很漂亮,身体瘦弱,一付心不在焉的神情,令人捉摸不透。她那无限惆怅的表情蒙住了一双明亮而美丽的眼睛。

躺在床上的列夫把头枕在一个靠垫上,他尽力使自己不要有丝毫动静,以免扰乱这个有一股宁静和忧郁气氛的场面。让娜跟随着他情人的每一个动作,目光始终不离开他,她神态平静,对与他无关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可谓绝对忠诚。她与贝亚特丽斯·黑斯廷斯全然不同。看上去德多本人也有变化,失去了狂热的激情和暴躁的脾气,变得有些内向,行为上有所节制,目光更为专注,列夫对此已不熟悉。

画家神气地站在画布前,又喝了一满杯酒,然后打开颜料管。他没有带调色板。他用蘸了棕色的画笔勾勒出相当于让娜身体外形的弧线、脸部线条、鼻子、嘴巴和眼睛。列夫从来都看到他这么做。但是现在的轮廓线条比从前画的蓝色弧线更加纤细更加清秀。

他用打成浆的砖制成的砖红色颜料覆盖背景,一般情况下,他用这种颜料来画脸部和肉体的棕红色彩。然后,他很自信地一口气完成了整个体型;脸同他从前雕塑的头一样长;接着又画嘴角、嘴唇、下巴的弧度、头发……。越画到后来,他越少看〃椰子〃。他已经忘记科罗韦纳。而后者虽然看着他作画,但似乎又没在看。

从前他和德多很相似:他也是在画的过程中渐渐把模特忘掉,在工作开始的时候,不时地探究她们,后来就逐渐把她们丢弃;他也是用笔杆抠颜料;他也是采用锌白和铅白来突出透明的部分……但这一切都仅仅是一些方法。显然,方法对列夫来说也几近枯竭,所剩无几。他理解扎德基纳为什么仔细地保护他的雕塑工具,其他人为什么同样保护他们的画刷、颜料、自来水笔、图画纸。有时候可以把创作暂时撂下,摆弄一下这些玩艺儿转移注意力,掩饰创作中的焦虑。列夫在每次开始工作以前,把几乎洁白的画笔反复洗刷了多少遍?把从未用过的画布翻来复去看了多少次?把纸上的颗粒来回打磨了多少回?做这些仅仅是为了拖延开始的时间。对这些创作工具和材料的关注,是为了让正在进行的创作暂时模糊、含混。其实,所谓创作,不外乎是使用这些工具和材料去填补空白,把自己变成艺术作品的一部分,让一些不可见的神韵显现出来。当艺术家陷入这样的深渊之中挣扎的时候,他怎么就不能攀住马上就可救命的沟壁:颜料管、油彩、画笔、钢笔、图画纸呢?这些手段,正是列夫所失去的。然而,看着德多画画,看着〃椰子〃为他当模特,他却全然没有感到缺少这些战争从他身上夺走的宝贵财富。无论是意大利画家的动作还是他时而向他的模特发出的几声好意的责备都没有在他身上引起任何新的创伤。他看着一个作品诞生。它完成得很快,在莫迪格利亚尼来说总是如此。最初线条十分清晰,可当作品出现时,列夫的脑海中却形成一片模糊的色彩。她没有让娜·埃比泰尔纳那样明亮的目光,嘴唇也不是肉红色的。红色显得过深,几乎成了黑色。但是眼睛是绿的,介于嫩绿和祖母绿之间,闪闪发光,他又用细细的笔尖在上面点了一滴眼泪,眼睛就显得更为晶莹剔透,眼泪好像掉下来,落在躺着的列夫·科罗韦纳的心头,像一滴美酒令他陶醉。

列夫的健康刚刚恢复,就接到警察局的正式召见通知。分管外国人及其档案的警察分局局长扎马龙请他来见他。

列夫担心受到驱逐。莫迪让他放心:扎马龙局长是艺术和绘画的朋友;战前他经常购买蒙帕尔纳斯画家们的作品,尤其是还包括科罗韦纳的作品,但列夫已经忘记了。

在警察局,一个穿制服的传达领他穿过一些阴暗的走廊,走到一条长凳前请他坐下,等候局长先生惠允接见。列夫清楚地意识到,如果局长是根据来访者的外貌和服饰来衡量等候时间的长短,那么工作人员就必将认为列夫该坐在门口度过一个下午。

这说明对扎马龙缺乏了解。当他得知有一位艺术家在候见室久等,立即便从办公室走出来,向来访者热情地伸出手。从战争爆发以来,列夫一直没有见过他。他没有变:还是那双黑黑的。闪闪发光的眼睛,头发掉到耳朵上,好像一顶巴斯克贝雷帽,小胡子又浓又密,握手十分有力。

〃出了点麻烦是不是?〃他在办公室人口处一面让客人先走一面问。

〃是有点小麻烦。〃列夫回答,他略微蹒跚地走在窄小的走道里。

局长关上了身后的门。他们进入的小房间开向一个宽敞的大屋,科罗韦纳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屋子,以至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局长的小屋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行政办公室,配备的家具有椅子。灯具、铁制文件柜,总之,所有这类设备应有尽有,人们看到它,马上就产生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差别来自于墙上。从上到下,它们被装着画框的油画和其他画所覆盖。到处都是画。有小的,有大的,有莫迪格利亚尼的、于特里约的、苏蒂纳的、弗拉曼克的、德兰的、克雷梅涅的、夏加尔的、富日塔的,有两幅一九一三年局长向科罗韦纳买的作品……这是警察局里的画廊。

扎马龙欣喜若狂,他高兴得直搓双手。嗓子里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好像母鸡咯咯地叫。

〃我应该承认,我对客人们的赏识很看重。〃他说,并走到他的办公桌旁。

他坐下来。

〃我指的主要不是您的赏识,因为您对这些都熟悉,而是省长和部长们的赏识,可他们认为绘画只适合于为大炮做伪装……他们总是问,我的脑筋是不是出了毛病。〃

他站起来。

〃当然,我是有那么点儿。我的全部薪水都搭进去了。但是您得承认,被包围在这些风景画当中,即使是乞丐你也得对他刮目相看!〃

他抓住列夫的袖子,把他拉到一幅于特里约的油画前。

〃这是我最新买的一幅。怎么样?〃

他神气地站在油画前,两臂交叉,嘴唇略带微笑,等待来访者的评判。这是一张蒙马特尔的风景画,也许是根据一张明信片临摹的,莫里斯的母亲苏珊·瓦拉东把那些明信片给她的儿子是为了让他画。

〃这是他上星期五画的。〃警察解释道,幸福之感溢于言表。

他把科罗韦纳拖到一扇窗户边,指给他看一幅水粉风景:一幢房子和一个教堂。

〃这是东雷米……我还有一九一二年用二十法郎买的三幅水彩。〃

他指了指另一幅蒙马特尔的风景画。

〃于特里约是个天才!一个酒鬼,但是一个天才!〃

他迈小步回到他的办公桌旁,倒在椅子里失望地叫起来:

〃让他喝去,可以。但是喝一小盅就够了嘛!〃

顷刻间他好像变得很懊丧。

〃一旦我将来不再管他们的事了,这个可怜的家伙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这位警察表现出由衷的悲伤。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为什么列夫会在这儿。

警察局里的警察突然变成一个上了年纪的一家之长,被他那大家庭里的操心事儿压得不堪承受。

〃莫迪格利亚尼怎么样了?〃他问道,好像他在了解最爱闹事的孩子的情况。

〃好长时间没人来求我把他从德朗勃尔街的警察分局里弄出来了!〃

〃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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