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起列夫的手,端详他的手掌。用姆指的指甲顺着运气线划道。
〃当你找到那个女人的时候,你就会重新拿起你的画笔。你知道为什么?〃
〃因为她那三个音节的名字没日没夜地缠绕着我,就像炮弹的弹片击中我一样……这比离五米距离挨一枪还要痛苦得多。〃
〃你的伤和费利克斯的死在你身上引起了一次爆炸,它关上了绘画的大门。这个女人将是打开门的钥匙。在这一点上,你没有错。是方法出了问题。记忆消失只是偶然现象,而偶然不一定成为必然。你要有逻辑头脑。〃
〃我尽力。〃列夫说。
〃你一点都没有尽力。〃马克斯·雅各布反驳道。
〃我知道她的名,没有更多的了。〃
〃什么名字?〃
列夫猝然把他的手从他朋友的手中抽出来。脑袋里产生一个荒唐的念头:打一个赌。
〃你把它说出来。〃他说。
〃我没有准备好做这个试验。〃
〃太冒险了?〃
〃我不在侥幸的事上拿我的本领冒险。〃
列夫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诗人。
〃你把它说出来。〃他重复了一遍。〃你有好运气,也是我的运气。赌它一下。〃
马克斯摇了摇头。
〃说呀。〃科罗韦纳固执地坚持。〃否则,我永远不再画画。〃
马克斯低下他的秃头。列夫听见他嘟嘟哝哝地说一些不可理解的词。他想到了一种咒语。诗人猛然抬起头,非常干脆地说:
〃夏娃。〃
列夫摇摇头。
〃夏娃。〃马克斯·雅各布重复一遍。〃所有女人都叫夏娃。〃
〃不是这个。〃科罗韦纳冷淡地反驳他。
〃这是第一个女人……〃
〃不。〃
〃玛丽?〃马克斯接着说。
〃我跟你说过是三个音节!〃列夫喊叫起来。
他转过头去。他企图使自己那种像卸了装后消失掉的沉着冷静的面容恢复过来。他从梳刘海的年轻女人面前走过,轻轻推了一下玛丽·华西利也夫,打开门,走到街道的阴暗处。不是夏娃。当上前线清理战场的人还没有找到他们即费利克斯和他的时候,十一个小时中,他所听到的以凄厉的声音连续重复的名字不是夏娃。夏娃从来不是三个音节。
他竖起了黑色长大衣的领子,离开迈内街向瓦万街方向走去。他没有靠墙走,但随时准备着一旦有警报就可贴着某个建筑物的墙面。他不在乎被某架投掷炸弹的德国齐伯林飞艇突然发现或者被某个监督宵禁的警察逮住。不是夏娃。他大步流星地走在林荫道的正中央,重复着通过一个垂死者的涎沫低声传出的这个名字,他以自己的记忆为靶子发射子弹,使这个名字钻入自己的脑袋:玛列娃,玛列娃,玛列娃。
克洛埃为莫迪格利亚尼,有时也为基斯林当模特。当列夫想象她处在另一个人的画笔下时,他总是与自己过不去。
一九一七年十二月的一天,他离开约瑟夫一巴拉街他那堑壕般的房间。德多请求他护送纪尧姆·阿波利奈尔到泰布街的一个画廊去,那儿正举行德多的画展。
阿波利奈尔不再带着表示他负伤的标志:在他被施行头部手术后箍着他脑袋的黑色皮带子,这带子犹如为他的声誉饰以光环。但他仍然穿着一件裹紧腰身的崭新军服,胸前戴着十字军功章,勋章消除了他对这个国家的敌对情绪,因为它曾经把他投入监狱。从此他成了法国人,但永远是诗人,他想的是三色旗,说的是爱国者的话。从弗洛尔咖啡馆到画廊,他向列夫表明自己对法兰西民族的信仰。他还对不同事物的价值进行比较,加以评述,例如梨馅奶油饼和樱桃蛋糕,棕发女郎和金发女郎,他曾因一位名叫卢的女孩那娇美的手指而神魂颠倒,而马德莱娜则轻而易举地答应嫁给他,可他还是认为拒绝她更为可取……目前,他爱着被他叫做吕比的雅克利娜,他打算与她同甘共苦,甚至分担她那些令他精神疲惫的习惯性忧虑。
他在歌剧院后面停住脚步,叫列夫作证:
〃战前,我一个苏都没有。现在,我全部家当凑不够两个苏。〃
〃多了一个苏。〃科罗韦纳让他注意。〃你户头扩大了。〃
阿波利奈尔用一只皮肤又细又白的手摸摸前额:
〃最糟糕的是,我的伤引起我思想紊乱,这妨碍我写作,人们迟早会拒绝在《法兰西信使报》上登我的专栏,那我就什么都不是了,甚至都不能成为现代艺术最杰出的保卫者了……总而言之,最糟糕的是我会变成一个穷人。〃
在泰布街,人群拥满人行道。克洛埃在等着。她抓住列夫的手,把他拉到里面。奇怪的是她使劲拽着他往里走,列夫以为她急于参观。
他们匆匆地在《蹲着的裸女》(油画,114X74公分)、《贝亚特丽斯·黑斯廷斯》(油画,51X 54公分)、《雅克·利普希茨和他的妻子》(油画,80.2X53.5 公分)几幅画前走过。
夏伊姆在莫迪格利亚尼为他画的一幅肖像前赶上了他们。
〃你不能看它。〃他用俄语说,并挡在油画和列夫之间。〃太难看了。〃
〃我喜欢这个作品。〃科罗韦纳回答他。
〃也许可以说是作品,但不是模特。他把我美化了,还那么干净。〃
苏蒂纳把大衣拉开一点儿,露出一件沾满污迹的灰不溜秋的衬衫。
〃实际上我又臭又脏。〃
一个套着一件黑色大斗蓬的身影走近,脸藏在一顶垂边毡帽下面,她向列夫微笑致意,说:
〃这就是喜欢长凳的那位画家。〃
科罗韦纳认出她是蒙帕尔纳斯火车站后面显露乳房的那个姑娘。基基打量了一下克洛埃,对他们这一对作了评价,赏识地说:
〃两个人都不错。〃
她大声说着话。人们好奇地盯视她,然后又转过头去,这种比波希米亚人还放荡不羁的作风以及过分涂脂抹粉的打扮使他们感到不舒服。
基基轻轻拍了拍苏蒂纳的手。
〃他为您画的肖像很可爱。〃她对克洛埃说。〃是谁出的主意拿着鸡的?〃
〃他。〃克洛埃告发似地把手指指向苏蒂纳。〃他一定要我手里拿着这个小动物。而我还得保持着姿势?〃
〃我无意让您烦恼。〃苏蒂纳阴沉沉地说。
他没有泄露列夫始终瞄着克洛埃的事:他是替列夫画她的。
〃他把画布弄破了。〃基基解释道。〃昨天,他给了它一脚。〃
〃我们找德多去。〃克洛埃建议,同时拉着列夫向画廊里面走。
他们在看到他之前就听见了他的喊叫声。他立即出现了,前面推着一个大腹便便、白白胖胖、忿忿地摇着脑袋的人,他两臂乱挥,修了指甲的手指上戴着戒指,人们不知道他气喘吁吁是因为缺乏氧气还是无法表达他的反抗,莫迪格利亚尼牢牢地揪着他,右手抓他的领子,左手贴在他的裤子后裆上。
〃是的,先生,〃画家暴跳如雷,〃潘许·克雷梅涅有一颗犹太人的脑袋!您完全可以这样说。而他……〃
他在马克斯·雅各布的画像面前停了一会儿。
〃……他也有一颗犹太人的脑袋!而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