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罗韦纳离开了约瑟夫一巴拉街。他决定不再回来。他很想闻一闻其他画家使用的松节油味道,因为在他看来他的松节油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干涸的液体。他委托萨洛蒙夫人把他战前的画商找来;除了靠窗户放着的那些作品,他必须腾空画室。
整整几天他不说一句话,四处飘零,从一个藏身处到另一个栖身地。他在罗通德咖啡馆的盥洗室梳洗,在建筑物的深处或避风的门廊里睡觉。他总是把黑色长大衣裹在身上,背靠墙坐着,两手平放在冰冷的地上。如果他摔了跤或者失去平衡扑倒在地,他的姿势总是像前线清理战场的人发现他的时候那样:紧紧抱着那个压在他身下的人,断断续续的三个音节不时向脑海袭来。他猛地爬起来,竭力驱散这位早已离开人世的受伤朋友的阴影,他既无力留住他又无法宽慰他。
他总是打着寒战等待天亮,沉浸在回忆中不能自拔。
没有工作可做。有一家军用器材厂开在德朗布尔街,但是他们不招工。科罗韦纳曾经搬运过成筐的蔬菜和水果送到市场,但不久就被辞退了。他跑遍了所有火车站,干过从火车上卸货的活,但是包裹太重,压在背上疼痛难忍,就像有螺旋钻在钻孔。他还在晚上宵禁前打扫过利比翁咖啡馆的大厅。他在等待一笔抚恤金,可始终没有发下来。
有一天,他遭到一群穿军装的休假军人的毒打,他们走进罗通德咖啡馆的时候,看到他和苏蒂纳正待在咖啡馆靠里的地方冷得打哆咳。他们喊叫起来:
〃外国佬,上前线打仗去!〃
科罗韦纳站起来。他回答说外国佬曾充当志愿者在北面卖命。他们要他拿出证据。他列举了一些他们不认识的人名。他只字不提自己的伤口,于是他们把他打翻在地上。
他站起身,走到咖啡馆靠里的一个桌子旁边。他不感到羞耻,而是觉得受到了伤害。伤在背部,刺痛心头。
一个年轻姑娘正看着他。她坐在斜对面,窗户旁边。她穿着一件蓝色长大衣,戴一顶同样颜色的帽子。几络薄薄的松软头发露在外面。列夫先看了她一眼,但没有注意她。随着那些士兵的身影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他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陌生姑娘身上。一股发自于内心深处的激情渐渐涌出,使他难以自制。他以一个画家的眼光在看她,像以往一样。
她皮肤雪白,耳垂下有一小块星形的暗斑。棕色的头发,描得十分完美的眉毛,高高的额头,清澈的眼睛飘忽不定,没有停落在任何地方。她显得腼腆,或者说感情内向。她极其年轻。脸部表情非常单纯,如同一片娇嫩的叶子,但是她咬紧牙齿,颌角处显出一个细小的突起,眼中带有一丝忧愁。下嘴唇十分柔软,上嘴唇却绷得紧紧的,弯曲得完全像眉弓。一只修长、纤细、白皙的手托着脸颊。她有点像他故乡的那个姑娘安娜。
列夫内心产生一种创作激情,他不加控制地任其发展。他把手伸到大衣口袋里,在尽是破洞的口袋中搜寻到一个本和几支铅笔,把它们放到桌子上。这时候他听到隆隆的声音,那是一种喧闹的、动荡不安的声音,似乎他又回到了战场,他觉得自己处在两个时刻之间,先是爆炸的冲击波掀翻了周围的大地那一刹那,接着是他被人发现的时候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那一刻,当时他的脸埋在热乎乎、粘糊糊的鲜红色泥土里——血泊里。两个瞬间是那样接近,好像前后时光碰撞到了一起。他几乎忘记了那个陌生姑娘。他所关心的只是把这股从内心升起的冲动一直传递到空白的画纸上,他将任凭被释放出的满腔激情和无穷能量在纸上随心所欲地发挥。他握着铅笔挥洒自如,捏紧的拳头磨擦着纸张。
他牢牢地把铅笔捏在手里。他注视着年轻姑娘,却没有真实地看见她。在他看来,她和其他形象混杂在一起,被燃烧到白热状态,裹在一块使她窒息的有毒薄纱里,在他上方的遥远地方被撕碎、被毁坏,然后一块块掉下来,落到一个冒着烟雾的火山口里,在那里,她不再有生存之地,而他本人的生存空间也几乎消失殆尽。
他在画她,却不局限于她本人所显现出来的样子,因为他认为这个形象与众不同,他有能力描绘出来,而且他感到以他不久以前所具有的高超技艺能够飞速地描绘出来。好像他已经找回了运笔感和分寸感。
他在画她,她躺在一个洞穴的深处,除了脸部,其他部位尚未定型。接着,他又擦掉重画一幅,这次不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而是他所见到的真实样子。椅子、桌子、微微倾斜的身躯。放在大腿上的一只手、蓝色的帽子、颧颊、眼皮的阴影部分、耳垂下的星形斑点。他用铅笔勾勒,用手指擦涂,以便让头发和鼻梁变深,使脖子和太阳穴的平面部分变浅。
他搁下图画纸的时候,年轻姑娘已经离开了。他把笔放在桌上。木头桌面的长条纹路在他看来如同干涸的成串泪珠,如同象征生命的线条,象征运气的线条。
他合上本子,过了很久才把它重新打开。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作品,所画的形象令他难以承受,使他心灰意懒,他被彻底压垮了。
他凝神望着纸上被他乱涂的再也没法收拾的地方。
他没有画那位年轻姑娘,他勾勒出来的是一条变色龙。
他已经不会作画了。战争从他身上夺走了画画所必需的灵感。
他走到外面,扣上了黑大衣的钮扣。多年来他一直保存着这件大衣,它曾经被裁缝的巧手修补了无数次。他对大衣口袋的形状和深浅了如指掌,每当他把手伸进去的时候,就好比他小时候轻轻地钻进被窝里,如同异乡变成了祖国。有了这种不在他乡的感觉,他便恢复到自我的原有状态。一股暖流温暖了他的心,好像回到了青年时代生活的地方。
他朝普莱桑斯方向走去,然后回到蒙帕尔纳斯火车站。他在远离铁轨的一条长凳上坐下。一下刺耳的铁器碰撞声传来。他发现有一个小小的铁棚,挤在一些残破的砖石建筑之间。棚子的门刚刚打开。一个小女孩迷迷糊糊地走了出来。他很注意她,因为她穿着一件同他那件差不多的破旧大衣,但对她来说过于肥大。脚上套着一双男皮鞋,两只脚在里面晃荡。她观察了一下展现在她眼前的灰蒙蒙的地方,向前走了几步,又退回去把铁棚的门关上。这时候,一个男孩从很远的一条小窄道里冒出来。他看见了小姑娘,并向她走来。她向他伸出手,同时脱下了她的大衣。他接过来穿在身上。两个孩子互相说了几句话,然后男孩就离开了,立即消失在车站远处视野被挡住的地方。列夫这时才看清,他刚才以为的小女孩实际上已是个少女。她是个棕发姑娘,头发剪得很短,皮肤白得出奇。他简直有些同情她,因为大衣被拿走以后,她显得不知所措。她两只手抱住肩膀,以便能重新暖和起来。她的视线停留在四周那些差不多已被摧毁的破屋子上,然后她到列夫坐的长凳上坐下。他冲她笑了笑。她则古怪地皱了皱眉头。她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像是正在发出爆鸣声的炽热火花,与衣衫褴楼的贫困模样形成鲜明对照。列夫提出把他的大衣给她穿。她问是借给她还是送给她。他回答说他不能没有它。
〃你喜欢它?〃
他说可以这样讲。她看了看破损的织物和脱线的口袋。
〃这是从哪儿来的?〃
〃俄罗斯。〃
她以讽刺和关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我更喜欢我那件。〃
〃可您现在没有了!〃
〃每天早上,刚才来的那个小男孩把它拿走。晚上,他把它借给我。我穿着它睡觉,就睡在那儿你看到的那个棚里。棚屋是他的叔叔的。我有权在那儿做我的梦。〃
她的嗓门很亮,说话声音很响。她以轻快的手势强调她说的每句话。她肯定还不到十五岁,但是她所表现出来的成熟程度使她显得要大好几岁。她给列夫的印象是一个足蹬高跟鞋的小女孩儿。
〃我以前住在乡下。那时我看到巴黎的照片,大大小小的街道都是发亮的,我以为每天早上有人在上面打蜡……我想这可是一个特别累人的活儿……〃
她带着自己特有的天真模样笑起来,列夫也笑了。这时候,一个老头儿已经坐在了长凳上,在女孩子的左面。他直挺挺地坐着,膝盖上放着一个用饰带装饰的包裹。一条红围巾遮住了下半张脸。姑娘瞟了一眼包裹,向科罗韦纳递过去一个轻挑的眼色,斜过身面向她的邻座。
〃这是蛋糕吗?〃
〃不,小姐。这是一个小钟。〃
〃一个小钟?它能派什么用场?〃
〃早上,好看太阳出来。〃
〃那晚上呢?
〃晚上,好去参加聚会。〃
〃您会给我一两块钱吗?〃
老头儿察看了一下这个要饭的女孩,然后厚颜无耻地提议:
〃我给您两个法郎,如果您让我摸摸您的乳房。〃
〃啊,这不行!〃女孩儿叫喊起来。
她考虑了一会儿,改口说:
〃给三个法郎,不过只能看一下。〃
〃说定了。〃老家伙说,同时把眼睛探过去朝毫无羞耻感的女孩上衣里看。
〃先给钱。〃
老头儿递过三个硬币。女孩儿把褪了色的衣服往下拉,露出了结实而丰满的胸脯。
〃我的乳房就是我的储钱罐儿。〃她朝着列夫说。
他站起来。
〃等一等!〃
她抓住了他的大衣袖子。
〃以后我想起您的时候,该叫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