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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正为我安排了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一个四十岁女人的身体和精神都需要一次大大的检修。我手里拿着一大摞化验单、检查单,在X医院的门诊楼、住院楼间奔波,现在想起来,我那么忙碌地所做的,无非就是要获得一个残酷的结果,为我生命的终结找到一个切实的凭证。细想想,人的可悲之处就在于此,凡事非要弄出个究竟,谁都不想马马乎乎地活着,无论结局是悲是喜。比如一个怀疑自己的丈夫有外遇的妻子,想尽办法拿到丈夫与人通奸的证据,目的就是断送自己的婚姻。
我终于坐在了妇科诊室里。我觉得妇科诊室的空气是整座医院里最暧昧的地方,不到五十平米的房间里充满了一股烂菜的气味,这就是从女人身体最隐秘的部位散发出来的气息。在后来的某一个时刻,我和张同坐在建国饭店古朴的西餐厅里,面对盘子里的法国蜗牛,我说出对妇科诊室空气的感觉,张同优雅地笑着,熟练地使用着西餐具。我不知道存留在我意识里的那种气味,与眼前的法式大餐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也许它们的纽带就是坐在我眼前的这个男人,也就是我的大夫张同;他也是将我和爱、死亡连接起来的人。
此刻,张同正以一位妇科专家的目光审视着我的脸。他问我胃部不适多久了。我告诉他已有半年多了。又问我体重下降了没有。我说大概下降了十斤左右。他皱了皱眉,我看清了他的胸牌:妇科副主任,张同教授。这时他低声地对他的两个助手说了几句话,两个助手点点头,又同时看了我一眼。我预感到什么,刚想问,只见张同示意我躺到身后那张妇科专用床上去。我还有些扭捏,抬头却见张同的脸上一副标准的大夫表情,我迅速地脱掉一条裤腿儿,躺到床上。
张同一边往手上戴一副极薄的塑胶手套,一边对他的两个助手,同时也是对我说:
“现在我们做盆腔检查,也就是我们所说腹部、阴道、直肠三合诊。”
我感觉到有一只手关切地在我的身体里探询着,那种关切是我今生从未体验过的,现在想起来,恐怕就是从那一刻,就从我身体的最深处,接受了那种特殊的关切,并用我的爱予以回报。
“10个大,双侧。”
这时我听到张同对他的两个助手说道,同时关照我让我下来。
张同坐回到那张小小的诊桌前,低着头在我的病历本上飞快地写着,偶尔抬一下头对我说上一句,比如,还要做一些其他的检查;不过不要紧张;会有办法的。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张同,我对于他的一切的举动和心思都无从揣摩,我不知道我究竟生了什么病,我的病严重与否,如果严重,我还能活多久,等等,一个病人最正常不过的心路历程此刻正在我心里描画着。这时候,他将他的助手开好的一大摞单子递到我的手里,就在他转身拿水杯喝水的一刹那,我看清了病历上那个令人心悸的“癌”字。
一个四十岁的、受过高等教育、历经生活磨难坎坷、虽未出家,半个心却已许给佛门、一贯的逆来顺受,曾自称“面对死亡我放生大笑”的——女人,此刻却被那个长和宽都不到一公分的方块字重重地击倒了。现实的残酷,原来竟如此深重!
我像是被一只巨大的钉子牢牢地钉在了椅子上,不单身体,灵魂都动弹不得。一时间,我的血液竟然在我的身体外循环,因为我看到,围绕着的大夫、护士的脸上都红得像一只只抱窝的母鸡,而我的身体却冰一样的冷。张同的那个长相平平的女助手意识到我情绪的变化,她合上我的病历,顺手扔进准备送还病案室的病历堆里。
张文正在妇科诊室的门口等着我。这次他没有出汗,脸上的表情也很平静,两只手插在白大褂儿的兜里。我感觉到他已经预先知道了什么,他并不像以前几次看完病那样关切地询问我,而是直接从我手里拿过那些单据,一一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就径直地下楼,躲闪避让着川流不息、神情木纳的病人,往收费处走。
第一部分21克爱情 2(5)
而我则像是他的一个被牵扯的、没有灵魂,甚至没有形貌的偶人,走到收费处宽阔的大厅里,看见张文正规规矩矩地排队等候交费。我站在他的身后,望着他宽大的白色的脊背,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得的是癌吧?”
我的语调很平常,我是故意做出一副平常的样子,来掩饰内心的绝望。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人爱的女人才有资格颐指气使、撒娇耍赖。而我怎么敢抚摩爱情呢?爱情对我来说,无异于一个贫穷的女人面对一件昂贵的貂皮大衣。
张文正假装镇定地转回身看了我一眼,又转过身去。
也许对于一般身患绝症的人的最好的安慰,就是将真相掩盖起来,最终让他(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死神劫走;而我正相反,周围人的掩饰和欺瞒会先于疾病要了我的命。
我要自己交钱,被张文正拒绝了。这只能证明他和小姑的关系,别的什么也证明不了。
张文正将一张做胃肠道钡餐造影的单子递到我手里,同时用手指了指前方大约十米处的一扇门,门前围着一堆人。
肯定是我在里面吞咽那碗恶心得难以下咽的钡餐的时候,张文正给小姑打了电话。等我千辛万苦地做完了钡餐造影,失魂落魄地从X光室走出来的时候,小姑已经光鲜地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了。
见我出来,小姑和张文正不约而同地迎着我走来,我从小姑谨慎的脚步上判断出,张文正已将真相告诉她了。我还沉浸在吞咽钡餐的恶心中,所以显得步履蹒跚,小姑想搀扶我,被我拒绝了,也就从这一刻起,我打定主意拒绝别人对于我的关心,谁让死神对我如此厚爱呢。
第一部分21克爱情 3(1)
一个星期之内,所有的检查都做完了,当我又坐在张同面前的时候,我用一个对待老朋友的口气,让他对我说实话。我还记得那一刻张同脸上惊讶的表情,我猜想,除我之外没有病人会在他面前如此放松,病人面对医生无异于面对上帝,严格讲,比对上帝还要虔诚,说穿了,是珍视自己的生命。
我和张同对视的那几秒钟虽然短暂,但细想起来那个过程复杂至极,它至少包含了我们
和张同对死亡的探究和认同;这是医生和病人双方面的。还有就是爱,这在当时是我个人的事情,与我所爱的对象暂时没任何关系。我不知道我内心深处,或者说是我身体的深处正在发生着一场怎样的改变,似乎我一旦明白了癌细胞已经在我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存在,就像怕它孤独似的,我的疯狂的爱也就产生了。
我看见张同眼睛里惊讶的神情,在几秒钟之内就变得缠缠绵绵的了,他空洞地笑了笑,以掩饰一个大夫在病人面前的尴尬。
“是,癌症,卵巢癌,初步诊断为三期,当然我们还会进一步作检查。”
张同眼睛里的缠绵没有了,就像雨后的彩虹,一旦消失便不留痕迹。他说完这句话,确切地说是几个有关联的词儿,便神情紧张地看着我。他和我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几个词虽然简单,但却极具杀伤力,一般人难以承受。
在一个星期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英勇就义的准备,早把那生生死死的诸多问题想了个底儿掉。所以张同那几个杀伤力极强的词汇在我便打了折扣,我只挪动了一下身体,然后咳一声。见我没什么超常的反应,张同便一气呵成地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