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走的意思,像一截儿白木桩子似的牢牢地戳在我旁边。
我抬起头小声对张文正说:“你要是有事就忙吧,看完以后我会将结果告诉你的。”
张文正面带微笑一动不动地站着,这时他上面口袋里的呼机响,他掏出来看了一下,然后低头对我说,病房找他,去去就来。犹豫了一下,他让我干脆看完了去病房找他,住院楼五楼靠东边的七病室。
张文正走了以后,我就专心致志地看中年大夫看病。
一望而知,此刻坐在病人位置上的是一位老农民,看上去大概有七十岁左右,面容枯槁,身后站着一男一女,应该是他的儿子和儿媳。大夫慈祥而大声地对老人说:
“住院做了手术就会好的。”
然后就让老人的儿媳搀着老人出去,又示意老人的儿子留下来。我听到大夫低声对老人的儿子说,老人得的是胃癌,已到晚期,手术以后要化疗,需要一定的费用,要老人的儿子做好准备。老人的儿子——一个身材又矮又壮、面色极其红润的中年汉子竟然在一瞬间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恳求大夫尽量给他父亲用最好的药,还说钱不成问题,这两年他们家开了一个食用菌厂,年利润至少有二三十万元。大夫转头示意我坐到他面前来,又对泪流满面的中年农民说:
“那就好,有钱就好。”说着顺手将他的学生开的一张住院单递给中年农民,让他到门诊楼后面的住院楼去办住院手续。
直视着我的,是一双标准的大夫的眼睛——对于病人的热情(不如说对于疾病的热情)被封闭在一层透明薄膜的后面,我确认,世界上除了大夫看病人的目光,没有谁能够做到如此的坦然和安定,也只有技艺超群的大夫的目光,才有那种深厚的悲天悯人(不管他是不是演出来的)。
我刚说出胃不好三个字,大夫就开始吩咐他的左右两个虔诚的学生开单子,诸如X光片,预约B超的,还有做胃镜的。
接着他问我多长时间了,我问什么多长时间,他用右手握着的那杆兰色的圆珠笔指指我的胃部,“不舒服,或者疼痛。”我告诉他大概有半年左右。他抬起头望着别处想了一会儿,对我说:
“就先这样吧,你去做一些检查,等结果出来以后告诉我。”
照完了X光片,就去B超室预约时间,我看着那张做胃镜的单子发愣,拿不准主意是做还是不做,因为听说做胃镜挺难受的。我想让张文正帮我拿主意,就去后面的住院楼找他。
上了五楼,走到七病室的门口,我向一位正往出走的小护士打听张大夫,她反问我哪个张大夫,我们这儿有七八位姓张的大夫呢。我说是张文正大夫,这时,却见张文正从一间病房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一大帮年轻的实习大夫。张文正一抬头看见了我,撇下一帮实习大夫径直朝我走来,问我怎么样。我把胃镜的单子递到他眼前,用征询的目光看着他。他问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诊断方法,比如……我说是,X光片已经出来了,还预约了B超。他拿过我手里的X光片,走到一间病房的门口,借着光亮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说:
第一部分21克爱情 2(2)
“X光片看不出有什么大问题,只有一些轻微的溃疡。等做了B超再说。”
我问他有没有必要做胃镜,他看出我对胃镜的恐惧心理,让我不如暂时不要做,等B超的结果。说完就走回到那群白大褂儿中间去了。
到了预约做B超的日子,我像公司老总请假,她没立即答应我,而是笑着将我让到一旁的
沙发上,还给我倒了一杯上好的龙井。我看见玻璃杯里的茶叶争先恐后地往下落,不知怎么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没接老总递过来的茶杯,而是仰着头,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老总,也就是我的朋友,我现在还可以管她叫朋友,因为到目前为止她还没做什么对我不利的事情。但我已经预感到,我们的朋友马上就要做不成了,而此刻,她刚才的一张笑脸已经转换成一张严肃的工作脸了。她嗽了一下嗓子开始说话,大意就是现在公司不景气,客户大量减少,流动资金额不足,所以公司考虑裁人。我想,像我这号闲人自然是首当其冲的,所以没等她说什么,我自己先表了态,愿意被公司裁掉,以减轻公司的负担。听我这么说,老总竟笑起来,“愿意被公司裁掉,呵呵……”她的笑声像个男人。
我从公司所在的十六层下到一层,见大厅里围着许多人,看上去都是一脸愤怒,有的滔滔不绝地同身旁的人倾诉,有的沉默不语,要不就是一个劲儿的抽烟。都是些跟我一样的可怜人。
大街上人来车往,十分热闹,城市生活不会因为一个人的不幸而改变,如果你愿意把自己像扔一块破砖头似的扔到大街上,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被那股亢奋的城市气氛感染,把你悲苦的灵魂打得粉碎。我在三元桥上站了一会儿,汽车的潮流让我有一种要被水淹没的感觉。我现在是这座城市的自由人,一个四十岁的失去了家庭和工作的老女人,一个心高气傲、命运不佳、北京街头比比皆是的黄脸婆。我摘下手上那副昂贵的皮手套(所说的昂贵是就我现在失业者的身份而言的,以我以前六千元的月薪,买一副五百元的皮手套不算奢侈),抚摩着立交桥上的白色栏杆,心想,现代都市里的栏杆不象古代的栏杆似的,有许多的有志之人拍来拍去,现代都市里的栏杆都是孤独的。
等我在大街上感慨够了,打辆车到了X医院的时候已经快中午十一点了。我慌忙跑到住院楼的B超室,却见等候做B超的人还是像蝗虫一样兀洋兀洋的,正犹豫着,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四下里望去,见到的都是陌生脸,直到张文正扯我的衣袖,我才一副翻然醒悟的样子。他问我怎么这时候才来,不等我回答就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气让我跟他走,到了紧里头的一间B超室,推开门,冲着一个正给病人做B超的大夫说:
“蔡大夫,我介绍的人来了。”
那位姓蔡的大夫头也不抬地道:“好,稍等。”
就像那天在诊室的情形一样,张文正用头示意我坐下,我刚坐下没一会儿,就听张文正的呼机响,没等他将呼机从白大褂儿的口袋里掏出来,我连忙说,你去吧,我一会儿去病房找你。生活中有很多场面是相似或干脆是雷同的,否则的话,人一生那么长的时间用什么去填塞呢。
张文正掏出呼机看了看,说不是病房找他,是院党委。我睁大眼睛望着他,他笑了,问我干吗那么紧张。我觉得一般让领导找都没什么好事。
张文正关照我做完B超不要动,就在原地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