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元冕陪我在御苑漫步,却如此问我。
“从未想过。”停住脚步,深嗅道边丹桂芬芳。
“可你不是十分欣赏这孩子么。”他正色看我,一脸探究。
我喜欢元翊?从不。我平生最厌就是小儿。前段时日那些热情,不过诱饵。
真诚向他微笑:“夺人独子,是为不宜,何况翊儿比我只稍小几龄,真交予我教养,实在不妥。”
他脸上只瞬间掠过一丝欣慰,便又成如常神色。
我作未看见,悠悠然转身对着那浓绿中星点金黄吟道:
“也无梅柳新标格,也无桃李妖娆色。
一味恼人香,群花争敢当。
情知天上种,飘落深岩洞。
不管月宫寒,将枝比并看。”
元冕低笑,手围上我腰际:“能叫你喜欢的物事实在是少,这木樨真要感到荣幸。”
他想了想,又道:“大齐东南甪周小城,是个产桂名地,金、银、丹桂,应有尽有。朕就下旨,命地方上贡各色奇巧品种,移栽远颐宫,你可喜欢。”
我默了会,转身对他:“废后风波尚未宁息,现时如此兴师动众、铺张逾规怕不合适。”
“潘妃宝钏,阿娇金屋,应也消得,何况区区木樨。”他纳我入怀:“一切有朕做主,你只需单纯享受快乐便好。”
一阵熏风拂过,飘落几点碎金。
他一再与我说,我只须单纯就好。
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我也是歆羡的呵。只是,时光如何倒流,覆水如何再收,我这一生,早已铁板钉钉,千疮百孔,悔之晚矣。
些微寒意袭染上身,抬眼望望那西沉夕阳。真是入秋了么,天也已凉了。
第十三章
钟修远西征戎狄,出师大捷,贼王被擒杀,西戎俯首臣服。
这日晌午,我奉召往含雍殿陪元冕用膳。到了殿门口,却有王德承在外头候着。他见了我,打着千儿跑过来。
“娘娘,圣上与几位大臣尚在议事,请娘娘到内殿稍候。”
点头,走到内殿。
高低说话声隐隐从前殿传来。素性走过去,立在画屏后静静听。
“微臣以为,此番讨伐西戎,我大齐虽是完胜,却也因水土不利而损兵折将不少,代价颇大。西戎后续管制问题如若处理失当,即是辜负了千百阵亡将士之热血头颅。”
“那么众卿认为该如何处置这西戎?”元冕声音朗朗。
静了一会,一个干硬嗓音响起。
“陛下,臣窃以为,西戎蛮夷,粗鲁暴烈,好勇善斗,不以暴易暴则无以治理。此番便当派遣严厉官吏管治,并以军队驻守。”
“林卿之意是要行酷政镇压?”元冕沉吟会儿,又道,“诸位爱卿可有其他高见?”。
立刻又有一人进言:
“依微臣之见,压制愈甚,反弹愈烈。朝廷当派出仁爱亲善之官,以怀柔之策安抚体恤当地民众,才可长治久安。”
元冕只听,却不作评价。
一时间,主严主柔两派纷纷呈言,各抒己见。双方皆是罗列理由无数,却互相无法说服。
“兵刃武治,怀柔文治,各显其效,各有所用。西戎暴虐不逊,以武力教训之,可使其折服,”元冕终于发话:“然大抵治体不可有所偏,正如四时,春生秋杀,乃可以成岁功,若一于肃杀,则物有受其害者。亦犹治天下者,文武并用,则为长久之术,不可专于一也。”
他这便是站到了主柔一方了。只听得方才那同阵营的几位一迭声称“陛下英明”。
“只是众位爱卿可曾想过,戎狄眼中,我大齐之人乃是外族异种,即使和颜软语相与待之,于他仍是征服奴役,又怎会甘心服从。”
这一句却把双方皆予以否定。那几个高呼“英明”之人讪讪缄口。
有一人道:“臣等愚昧,茫然无措,望陛下明示圣意,指点臣下。”
原来元冕早已成竹在胸。
“择戎狄贤者,放权自治。”他只说一句。
不错,西北边陲,蛮夷国度,对于物产丰饶、黎民富足的中原大齐而言,实在是不毛之地,荒僻场所,为这么个戈壁小国设置府衙,派遣军队,只徒然浪费月例饷银与精神体力,自然元冕根本不会做此有损无益之事。而放权自治,就意味大齐只需负手旁观,坐收属国岁贡,如此无本买卖,何乐不为。
那殿上众臣也是聪明之人,只需元冕这一句点拨,自是纷纷领悟,“吾皇英明神武”之言顿时不绝于耳。
“上官卿拟旨,并交付有司加急传发给钟帅。自治执政人选由他就地考量后回禀与朕,再做定夺。”元冕有条不紊安排道。
一人应道:“臣遵旨。”
至此政事议毕,诸人告退。
正要走出见元冕,便听到他问王德承:“贵妃何在?”
“吾皇英明神武,高瞻远瞩。”我边说边笑着从屏风后绕出。
他也无奈笑:“你都听见了。”
“陛下这班臣子,无论立场如何,只须陛下一发话,全要倒戈向陛下。”我挖苦。
“那是因为朕句句在理。”他倒说得意气风发。
“或者陛下蓄养了一班佞臣。”偏要浇他冷水。
他听了,作思索状:“爱妃所言亦有道理,那朕倒要请求爱妃赐教,有何良法可以摒弃佞臣。”
“此事不难。”我脱口而出:“陛下只需在与臣子对话时佯装发怒,再观诸众臣反应。那些意见正确又敢坚持己见之人,便是直臣,那些轻易改弦易张、趋炎附和者则为佞臣。”
话说完,他却只静静看着我,脸上玩笑之意尽收。
我心中已知不妙,却不知他变色缘由,一时被他目光盯得忐忑不安。
“齐桓之功,为霸之首。
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一匡天下,不以兵车。
正而不谲,其德传称。”他道。
看我沉默,他又道:
“君为源,臣为流,源浊无法求得流清。朕若以作假诡计试探群臣,又怎可要求臣下真心对朕。执掌天下,便要以至诚待天下人耳。”
他蹙起眉,仔细看我:“锦绣,你做事太重心机,须知物极必反。”
我心一沉。
入宫以来,我小心打算,步步为营,终于渐渐巩固地位,上京伯府也可在我羽翼之下保得安稳。达成此等局面,看似可以高枕无忧,但元冕今日表态,却令我警醒,一旦我往日作为曝光,后果实在堪虞。
“不说这些了,用午膳罢。”他揽我过去。
可我,已经食欲全无。
钟修远班师回朝,随之同来的是戎狄新首领染斡都。他此行目的,一则是进献珍宝贡品,向大齐皇帝表明忠心。二则是请求大齐许他宗室之女为妻,以修宗主、属国永世之好。
番邦新王如此心愿一传出,后宫哗然。当晚元冕来到远颐,前脚踏入宫门,后脚长乐公主求见圣颜。
“儿臣叩见父皇母妃千秋万安。”平日里娇俏天真的小公主今日却是忧愁着急。
“长乐,你有何事?”元冕根本明知故问。
“儿臣听说有个西北番人来京,当殿求娶公主,敢问父皇此事可当真?”到底还是单纯,她丝毫不懂迂回,直喇喇问出。
元冕皱眉:“尔等倒是灵通,今日朝廷议事竟已是人尽皆知。”
“父皇,那可如何是好?”长乐急问。
元冕不悦:“何谓如何是好,此事与你何干。”
“父皇,女儿宁死也不嫁往西域。”她跪在地下,言语间竟迸出眼泪。
元冕薄怒斥她:“和亲下降,乃公事国务,由朝廷决策,几时轮到你来置喙。”
可怜长乐被她父皇怒气惊到,愈发泪流满面,呜咽出声。
元冕厌烦向她挥手:“罢了,罢了,你且退下,回去勿要懈怠了妇德女红学习,其他事情无需多想。”
见她父皇已动怒,长乐不敢再多言,啜泣着退下。
“我听陛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