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食嘴巴不停,他吃爆米花好象小孩子吃糖,是含在嘴里的。
那肯定不是种好习惯,因为魏少隔一会就会去拍他的左手或面孔,几次下来,他跟他讲“你还在吃?等会又不吃正餐?中午就这样,现在还来!你一天就吃这几颗玉米?”然后干脆把他的左手也抓在怀里,丹并没有抗议,只是稍后趁魏少跟荣讲话之际,一分分地把左手抽回来,继续往嘴里丢爆米花。
魏少跟荣说的话中有许多专用的名词,我几乎完全听不懂,当时,我真正听明白的只有一句“能不能再做小一点?”,荣“啊?”了一声,咕哝着“还要小?”低头默想时,魏少转身,一把拿开被丹搁在肚子上的篮子,往地上一丢,将爆米花撒得满地都是,恶狠狠地咒了声“看你再怎么偷吃?”,于是丹闭着眼睛微微扁了扁嘴,魏少顿时笑起来。他的笑容与常人并无不同,也不见得就象有些人那样会替出色的五官再添点分数,但那个笑容令我有种洋洋的暖意,且情不自禁地想跟着他笑。
几分钟后,魏少见荣还尚不能明确回答自己,不知因此想起了什么,低头靠近丹耳边,神情郑重地问了一句话,丹听后,突然“豁”的睁开双眼,对他看看,稍后又垂下眼睑,没有做声。我看到魏少上一刻还如旭日般的面孔就此阴沉下来,他轻轻地冷哼,“怎么?又要跟我犟?那这次,你算是不想说?还是不知道?”丹原本就一直微微蹩着的眉头皱得更紧,但他没有发脾气,只忽然翻个身,索性面孔朝下地整个埋进魏少怀里,闷声嚷道:“我不知道。”引来荣不明所以迷糊的一瞥。
在我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魏少听到他这一回答的瞬间,眼中火光忽闪,但随即又慢慢转为无奈忧郁。他没再说话,但还是就着丹那个俯趴的姿势,拉高他的右手,让他那只插着吊针的手腕保持水平。
就是这样的反反复复,你来我往。
强横的态度不断在魏氏太子党之间兜来转去,来回拉锯着——有时是你,有时是我;甚至上一刻还是软弱的,下一刻可能就为了一句话,一个敏感的名字,突然又倔强起来,就这样情威并用兵不血刃的交手了几百回合。
倘若撇开整体的严肃性,单纯地旁观,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丹这样别扭难搞,有点象撒娇。他那付难伺候的小脾气发作起来,其实很象性格有点内向的任性小孩。多年以后,这一点,我曾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得到魏少的亲口认可。
他承认:“我的兄弟因为他们各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经历,个性都不能算很好。有时,在某些特别的因素刺激下,他们会特别任性、蛮横、固执……甚至暴躁,反复无常,做出以他们实际年龄来说,没有理智可言的幼稚反应。在这种情况下,你完全可以将他们跟爱闹的小鬼等同起来对待。心理专家称此为‘诱发性心理重置’,而我和爸妈则简单地将此理解为,他们内心有一部分永恒的停留在各自的5岁、8岁、6岁和11岁,那对我们而言,并非什么严重的大事,谁没有一个特别缅怀或对人生影响至大的年龄呢?事实上,我与他们也并无不同。无论时间、地点、历史如何变化,面对他们,我就永远停留在自己的13岁那年。”
当然,这是题外话。
题内话是,丹这样的情绪无常,私下里很让人捏把冷汗。
以魏少的心态来说,无非是“如果情况真的很糟,既然已经挑明,那不如干脆就统统放马过来,索性让我知道最坏是什么”。他关注的范围绝对不仅仅在于自己兄弟家人或自家的家族企业,虽说他与叶达、之韫,苏雪之流,彼此间的感情早已如同家人,没有什么可说可不说的,但他毕竟无法象对待自己兄弟家人那样强硬直接,如果他们明摆出避而不谈的态度,他自然无法也没有必要继续穷追。他只需要自己兄弟当报马仔,甚至要他们替自己去帮忙套话即可。
实际上,很多次,丹他们情绪突转,除了有些事情本身令他们就有痛苦回忆,不愿再次面对外,就是魏少刚好问及了旁人的要害与关窍。
必须守密,又不想刻意隐瞒自己大哥;面对魏少那副火眼金睛,要搪塞,不能信口胡说,撒谎骗人;要回避,又被他连连进逼,避无可避;何况他们是最最了解魏东平的人,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此刻不同一般,他们没有“坦白”那第三条路可走,那样的结果不是他们承受得起的——这个真正的“最坏是什么”,绝对不是魏东平……尤其是这个时候的魏东平能够接受得了的。别人不过是“左右为难”,而他们别说是左右,连个退路都没有。这样的压力之下,情绪浮动是正常现象,真能四平八稳才是匪夷所思。
可也就是这个叫人最为紧张。
叶达就曾说过,“我现在感觉上就好象捧着一枚水银制导的定时炸弹。他们四个,荣他们都看丹的眼色说话,相形之下丹的压力又要比他们多上三分,可四年下来,方方面面的事全压在他心里,他捱到现在,本就近于崩溃,东平再这样逼他,哪里受得了?别说他本来就有精神衰弱的毛病,就算是我,现在都天天睡不着!他要能不失眠才是怪事!我真不求他能再硬捱多久,只求他千万并着这口气,别在这个当口把什么都招出来。现在东平正在气头上,光是他们四个的事,已经不晓得会令他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若是这个节上,再加之之那一桩……”
他说不下去。
若非亲眼所见,你不可能相信,那样苍白、惶恐、无助的神情会出现在三三强人组合之一的叶达脸上,而且他那种后怕与无措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并不仅仅只在脸上而已。
看到这样的他,别说是苏雪、魏立峰夫妇,或他自己的未婚妻未来大姨子之类的人,就是我,都跟着浑身发寒。至于之韫,只看她宁可让自己未婚夫对着自己发火,都不想他跟丹摆脸色,就可想而知了。
然而,无论我们有多怕,那一天,那一关还是会来。
那是十一月十八日。
也是在早餐桌上。
之韫不在。
魏少问起,管家按照事前的吩咐告诉他——之韫夜里被苏雪叫走,并在那头留宿,当时,因前者一直跟丹在一起,她也就只与魏夫人交代了一声,没特别惊动自己未婚夫。
真实的情况是,之韫夜里突然病况有变,刚好魏东平这些天的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低烧不退的丹身上,于是旁人才得以不惊动他的同时,在宋纬民博士的陪同护送之下,直接将之韫紧急送往国立医学院研究中心。苏雪确实和她的闺中密友在一起,她和叶达接到庄园的电话,就直接赶了过去,两人已在医院驻守一夜。而我,因为当时的状况很不好,丹自己都在生病,叶达和苏雪都怕真有起大事来,魏立峰等人光是应付一个魏东平都够戗,哪管得了其他事,故而特意把我叫到庄园当备胎。
老实说,我最初接到这个电话,心里真有点七上八下。
总算,事情峰回路转,之韫的发作是很吓人,但生死一线的关头挺过去了也就遇难呈祥。凌晨四点多,宋博士亲自拨电话到庄园,跟魏立峰夫妇报平安,说已无大碍,只需留院观察48小时。剩下的就只有需要编个事由,跟魏少交代一下。这在魏少正为丹不能退烧的事忧虑的现在,当然不是什么难事。
管家按主人的意思传过话后,见魏少完全没有怀疑之余——事实上也不应会被怀疑,除了同样不知情的丹,餐桌旁,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有点神经质的暗暗吁出一口气来。
我不知道别人都在想什么,反正我的思路全转到等会自己CLIE方面可能的工作上去了,因此待陡然间听到魏少“叮”的一下将刀叉不轻不重的搁在盘子里,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拿起餐巾按嘴角,肯定而清晰地说:“你们肯定还有什么事在瞒我。”我真被他吓住了。
一颗心直窜到嗓子眼,卡在喉咙当中扑扑扑地狂跳不已,每分钟恐怕直得跳250记。天晓得,就算被人冷不丁拿把拉开保险、上了镗、填满子弹的AK47顶住脑门,我都不会这样心惶惶。我看不到自己的脸色,但看看旁人那副僵硬的身板,发白的脸色,犹疑不定的心虚眼神,用脚趾想都知道自己是副什么见鬼德性。
这种时候,“早就知情”和“被蒙在鼓里”的区别就显现出来了。
丹本并不晓得夜里发生过什么,但他一见我们这副样子,加上先前管家的话,就已知道之韫肯定是进了医院,但糟糕的是,他不似我们已知之韫脱离危险,一瞧我们那付表情还以为情况严重。他这几天因为发烧和失眠的关系,本就脸色难看,动不动额角就是层腻腻的细汗,这下子可不是细汗的问题,而是豆大的冷汗在第一瞬间就“哗”的就淌了下来。
这样的反应落到魏少的眼里,却刚好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到18日那时,丹他们真正是除了之韫的病况,再无保留,四年多来什么隐秘都被他榨了出来,丹连当初在圣地亚哥中伏,曾被拉法上下其手,惨遭狼吻最终都不情不愿地供了出来。
按理说,到这个程度,魏少也是心知肚明的,所以我始终不确定,他那天怎会突然那样宣称,或许真如他自己后来所说的,只是直觉而已,或许他只是单纯的随口抱怨,或许他是真的有心施展一记最后的心理诈术,看看还有何意外收获……想来,他最初并不真觉自己会得手的,可事实是——假如我们那样僵硬的表情还没让毫不知情的他有何联想,那丹瞬间明显的反常神情至少也能让他确定一件事——我们的确还有事在瞒他,而且是非常严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