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家的哥儿叫什么,甄士铭到现在也不曾知道。却听他说:“我看这位面目有些熟悉,说不准便是和我们有缘。父亲这一问,倒还真问出些关系来。也许是旁支里头走远了的亲戚。”
嗳哟哥儿,你这话说的真是太高了。甄大编剧不吱声,只拿眼去瞟柳湘莲。但见他朝自己眨眨眼,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虚空道长此时便说:“既然那些孩子的下落都已安排妥当,贫道就先行回观,不便再多作叨扰。这位甄小哥儿……”
甄士铭忙要说我和你一起走。却听那甄家小爷道:“这位哥儿就留下来罢。横竖也是一个安顿,他又姓甄,便当是亲戚上门也是该招待的。且等日后他家人寻了来。”
甄士铭目瞪口呆,忙向虚空道长使眼色,却见道长一声无量寿佛,走过来摸了摸甄士铭的头,说:“既然有人留你,也只能留下。日后总会走。”
他说完,便带着柳湘莲径自出门去了。
似和尚道人这种不拘礼的作派,甄府里的人似乎已经习惯,也不多说什么,早有等候在外的小厮引了人去。
柳湘莲出门前,又跑了回来,拉了拉甄士铭的手,小声说:“道长让你留,总不会是害你。你不要怕,日后再相见,我便带了佳人给你瞧。”
甄士铭苦着脸,心说,日后再相见,只怕要好几年以后。
他可以自己回姑苏,真的。
于是甄士铭便拱手施礼道:“多谢甄老爷厚爱,但居于府上心中实在难安。何况家里不见了人,恐怕要一顿好找。我……”
“这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修书一封快马加鞭给你家里送去。总比你两只脚来的快。”甄家那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婿的哥儿说着朝下面的丫头道,“带客人去北面拾香居,让拢香袭哥两个照顾着,不许怠慢,先莫告诉宝玉,省得他心里只顾惦记着同人玩耍忘了功课,也打扰了小客人。”
那丫头应了是,随即拉了甄士铭,便要下去。
甄士铭简直觉得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他一个七八岁顽童,如何竟要这么大排场这么好的待遇,森森的让他有种羊入虎口的即视感。甄家对他也未免太殷勤了罢?
还是说,是他把人想的太坏?
糊里糊涂一头雾水的甄士铭此刻反驳也反驳不得,只能跟着丫头小厮走了。
待到几人走远,甄家的哥儿才朝甄应嘉道:“父亲如今不用再担心了。前日母亲去庙里烧了香,庙里的师父解得甄府近来将得一人可解此运。如今岂不是应了验。”
甄应嘉摸着胡子,若有所思道:“果真如此。只是,那贾府所说,却是要一个女娃娃。这孩子虽然眉心有痣,也是甄姓,却是个男孩。”
“这好办。我看他容貌绝佳,眉眼风流,不比女娃差,又是男孩,便不会再有儿女情长这般的烦恼,倒来的爽快,想来反比女娃来得好,老太太也能想通的。”
甄应嘉又思量一事:“他是个有人家的人,不知父母是否同意。”
“能进荣国府当伴读,是普通人家求不来的荣耀,有什么不愿意。我且修书一封派人送去他姑苏老家,将事情讲明,估计没有哪一家的人不希望自己孩子飞黄腾达。倒是他的福气。何况此事一解,夫人也不必日日搂着宝玉同老爷横眉冷对。这是两全其美了。”
如此,甄应嘉也不再多说,只道:“你且好生处理。宝玉那边不要让他知道了。这孩子惯会闹事,省得他又不定心。”
甄家的哥儿含笑应允:“小婿省得。”
亮了大半宿的甄府又熄了灯,各自回房。
原来,那甄家的哥儿确实不是甄应嘉的儿子,而是他的女婿,叫封琪。为人干练,上下打点的向来很叫甄老爷满意。每每拿女婿同儿子比较,总是恨铁不成钢。
日前世家交好的贾府出了一桩子事。
老太太的心头肉宝贝疙瘩突然间身子不爽快起来,只说在梦中见到一个好妹妹,眉心一点红痣,体态风流,两人梦中相玩十分愉快。梦醒了只有宝玉一人,他便想的紧,身体也不适。全家上下急的很,找人来问,说是入了梦魇,要想化解,必得寻其极亲系中一人,且得有那梦中人八分容貌,才可安了此事。
家里人就问宝玉,那孩子容貌如何。宝玉一说,众人听着,竟有几分似是蓉大奶奶。可惜她并不算得亲系,身旁也只有一个弟弟。正不知如何挑选才好,宝玉又道,似是那娃娃说她姓甄。还笑着和他说,你是贾,我是甄,本该缘份由此生,奈何你是假里寻真,我是真里作假,镜花水月无处寻,偏巧荒唐此生。
这可好办了。
老太太立时发话,派人去江南甄家,要从他的子弟中挑一个孩子出来给宝玉作伴读。
又有亲眷说,要得极亲之人,怕要甄老爷的子弟。
甄府得了消息,夫人立刻找遍了族里的子息,竟没有一个好的。
甄老爷原想,把儿子送去,给贾家当一年半载伴读,一是了了此事,二是给了一份人情。可夫人怎么会同意,要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母子分别如此之久,岂不是割了她的心头肉?
如此,这事就一直没有定下来。
如今贾府的人还在府里,只管吃吃喝喝等消息。反正无论如何,他只管领一个甄姓的孩童去交差,至于时间长短,不在他关心的范围之内。
甄府正在为此事发愁,偏巧上天送来一人。
初时见到甄士铭,别说是封琪,就是甄应嘉也在心里疑惑起来,莫非这烧香拜佛这等妇人之见果真有用?除却他是一个男孩子,别的岂非都和贾府的要求相同?
封琪惯会看人眼色,立时就定下了主意。
这才有了上头那一出。
恐怕甄士铭怎么也想不到,转了一个弯,所谓的殷勤是这样的主意。
这该是后头的事了。
此刻甄士铭莫名其妙的被安置在香软的被褥中,依然百思不得其解。然而他很快就释然了,又不是吃了他,就是甄府有所图,总也不会把他给卖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船到桥头自然直,倘若没有船,就游呗。
他闭上眼,不再多想,只心中念叨。
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富而好礼,有子宝玉,生性好胭脂女儿色。有师雨村,不堪其风,下维扬,入巡扬盐使林如海家。得其推助,遂入京,补应天府一缺。
入位第一事,乱叛葫芦案。
甄士铭霍的睁开眼,黑暗中目光隐含冷然。浅浅的月色映照在他的脸上,更衬洁白如玉,眉间一点浅红痣,鲜色。欲滴起来。
月色渐移,他望了半晌,复又闭上眼。
☆、修书姑苏说贾府
第二日阳光明媚,甄士铭睁开眼来,外头帘子响动,响起了清脆的笑声:“甄小哥儿醒了?”随着笑声,便进来两个如花似玉的丫头,穿着打扮,更甚昨晚暗中所见。
甄士铭仔细一瞧,有一个就是昨天搭话的丫头,十三四岁那个。
那丫头笑起来明波眼,柳弯眉,很喜人。她就是拢香,原本在夫人身边做事,很得夫人喜欢。就是因为能干,这才被甄老爷借来给甄士铭用几天。
甄士铭原先也不大喜欢让人服侍,一般都是自己来。可此甄府不比彼甄府,凡事不像在自己家,可以随意自如,只能让她二人捧着帕子擦了脸,再把衣服一件一件穿好了。
脸盆是描金绣花盆,甄士铭突然间想到了贵妃用的盆,描金走凤,恐怕也就是如此。除了没有凤,还有什么不同呢?单单就一个脸盆就足以看出甄府的财力地位,倘若让皇帝看到,不知心中会生出怎么样的想法。
自古功高不能震主,权钱不能过天。一个人的富贵胜过了皇帝,岂非是自寻困境么。
甄士铭由着拢香袭哥两人给他穿着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