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气氛很诡异,大家故作无事状地吃喝说笑,但母亲阴沈的脸跟父亲闪烁的眼神却是遮掩不了的。最后大哥只得以「爸妈累了」为由,提早结束宴会。
我搭哥哥的车回家,理由当然是要追问真相。「她到底是谁啊?」
哥哥长叹一口气:「三十几年以前,爸有过外遇。那时你还没出生,所以你不晓得。」其实我也早猜到是这么回事,但听到「外遇」两个字,仍是觉得心脏好似被掐紧一般。
哥哥继续说下去。小婷是爸爸公司的小妹,年纪比爸小个十几岁,因为是养女,又从南部上来,一个人过得很辛苦,爸爸可怜她就对她特别照顾,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那女人对爸爸非常迷恋,三番两次要求父亲离婚娶她,都被拒绝;她数度跑来家里吵闹,搞得鸡犬不宁。妈当时肚里怀着我,气得差点精神崩溃。虽然想离婚,因为爸爸诚心道歉,看在孩子份上还是留了下来。最后小婷在爸爸严正警告她之后,终于放弃,从此消失了踪影。没想到过了三十几年了,她居然成了大户人家的夫人,得意洋洋地跑来向我父母示威。
虽然自己也是女人,还是忍不住为女人的记恨心赞叹不已。
回到家中,母亲一言不发走进房里摔上门,爸爸跟我们三个儿女及媳妇、女婿孙儿待在客厅里,气氛尴尬,大家都没说话,只有孩子的吵闹声。
哥哥说话了:「黛民,去看看妈妈。」
我?叫我这个跟妈最不亲的女儿去?有没有搞错?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何况,我自己也是人家的外遇对象。
转念一想,他们两个一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才拱我去。想想我多少也该为母亲尽点力,所以就硬着头皮去敲门。
进了房间,母亲坐在梳妆台前,呆呆地望着镜子。
「妈……」要说什么?「事情都过去了,别放在心上」?还是「爸已经知错了,原谅他吧」?这些话妈妈恐怕听都听烦了吧?
「妈,我已经跟俱乐部柜台打听到那个女人的资料了,只要你说一声,我就去教训她。」
我果然吸引了母亲的注意;「你是在讲什么话?要怎么教训她?做这种事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不一定要犯法啊,做一些比较简单的事,比如说半夜去打电话叫她起来上厕所,保证几天下来她的黑眼圈像熊猫一样,擦再多粉也盖不住。」
「你也差不多一点,这么大了,还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丢死人了。」
「谁叫那个女人那么顾人怨?我看她不顺眼嘛。」
「好了啦。她也是很可怜,一直想你爸爸娶她,才闹成这样。真是傻瓜,男人在外面打野食都只是要尝鲜,哪有可能会离婚娶她?她就是想不通这点,才会让自己难过。」
可是妈,你知道吗?就有一个男人说要娶我,只要我嫁他他就离婚耶。这是不是就表示,他是真心的呢?
「妈,你那时候虽然原谅爸爸,可是心里会不会一直有疙瘩?你会不会怀疑,担心他又会再犯?」
母亲沈默了一会儿,说:「疙瘩是有一点,疑心倒是不会。夫妻是要在一起几十年的,日子就要一天一天过,要是整天担心他什么时候又会乱来,日子要怎么活呢?」
我心想,妈真是宽宏大量,要是我嫁了刘克贤,我一定会整天怀疑他会不会二度出轨,让我落得跟叶雅萍一样的下场……我怎么又想到这里来了?
「这也不能全怪你爸爸。那时我怀了你,脾气不好,他也是忍得很辛苦。」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嘴微微张开却又闭上。她的眼神告诉我,她还有别的话要说,是她在心里藏了几十年,一直想对我说,却始终说不出口的心声。我用最诚挚的眼神望着她,让她知道我很想听下去。
「其实,最无辜的人就是你了。我常常想,就是因为我那时心情太激动,影响到肚子里的你,你才会一生出来耳朵就有问题。爸妈一直觉得,真的很对不起你,可是,每次看到你,都不晓得该怎么跟你说。还好你很争气,不然爸妈会一辈子亏欠你……」说着,眼眶就红了起来。
我真的小吃了一惊,没想到妈妈是这样想的。不是没怨过父母对我的冷落,但是年纪渐长,自己心里也明白,我同时也冷落了父母,而且我从来不曾像母亲一样心怀愧疚。
「妈,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啦,我现在好好的啊。我爱作怪也是天生的,跟耳朵没什么关系。」
母亲微微一笑,伸手轻抚我的头发。在我记忆中她从不曾这样做,我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地便伏在她膝上,享受她温柔的触碰。
过了许久,母亲才笑了笑:「好了,出去吃蛋糕吧!」
这段小插曲使得我跟母亲长久以来的隔阂化解不少,我也再次警告自己,绝对要远离刘克贤。跟母亲才刚言归于好,要是我变成别人的外遇对象她铁定气死。
放手吧,到这里就好了。
然而,每当我想起这件事,想到那个浑身珠光宝气却遮不了满怀怨愤的女人,总是悲悯大于憎恶,因为我了解她的心情。
在内心深处,那块所有礼教跟常识都管不到的地方,我知道我真的很希望刘克贤离婚娶我。
这一天,好死不死我得跟刘克贤一起去某大学参加座谈会。我决定搭出租车,不跟他同路,谁知平时出租车满街跑,真要招的时候一台都看不到。偏偏又下雨,湿答答地烦死人。
正当我撑着伞,对着满街的车流不知所措的时候,眼角瞥见另一个人也站在街角。我实在不想跟他说话,他却走过来冷冷地说:「出租车很难叫哦?」
「你干嘛叫出租车,你开车就好了啊。」
「我车子今天送修。」
真是超不巧。我看看时间:「我要去搭捷运。」
「搭公车就好了吧?」
「不要,下雨天会塞车。」
「应该不会吧?」
「那你去搭公车好了。」我头也不回地往捷运站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告诉我,他跟上来了。
走没几步我就后悔了。从医院走出来,路口转角就有公车站,到捷运站却得走个十分钟。我拼着面子,死也不肯在他面前改变主意,心想这段时间可以在捷运补回来。
本以为是离峰时间,谁知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还有,哪来这么多穿制服的学生啊?现在不是上课时间吗?
车停了,刘克贤轻拍我:「该下车了。」
「是这站吗?我记得还有一站。」
「相信我好不好,这一带我熟。」
「那你怎么不早说?」
「快走!」
眼看车门就要关上,我们两个使尽吃奶力气出去,一路上踩了不少只脚,引来诸多抱怨。出了捷运站,刘克贤「啊」的一声,音调十分凄惨。
「怎么了?」
「下错站。」
果然凄惨。「什么?你不是说这一带你熟?」
「我是熟啊,不过都是开车经过,每个捷运站看起来都一样。」
我们只得挤回去又坐了一站,然而苦难尚未结束,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从捷运站到大学医学院还要走两个路口,而离座谈会开始只剩五分钟了。我真恨自己为什么不穿双矮跟的鞋来,但事到如今也只好故作神勇地飞快前进。
到了校区,下一步工作就是要找到国际会议大楼。刘克贤随手拉了一个学生问:「请问国际大楼在哪里?」那学生指了约一百公尺远的建筑物给我们看,于是两个大医生就逃命似地飞奔过去。
座谈会在四楼,我们好不容易等到了电梯直冲上去,可是很奇怪,整个四楼都是实验室,我们东张西望了一阵,没有一间像是在举行座谈会的样子。最后只得放弃,下楼去问一楼的管理员座谈会的地点,没想到答案居然是「没有座谈会」!
「这里不是国际会议大楼吗?」
「这里是国际『研究』大楼,会议大楼在草坪正对面。」
我们两个望着那片好似蒙古草原的绿地,都是一阵腿软。
「你干嘛不问清楚是『会议大楼』?」
「我怎么会知道他们有那么多『国际大楼』?」
「那么多国际干什么,又不是联合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