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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摇头:「他年纪跟我儿子差不多。」
「医生要接受病人的死亡。」
「那么年轻,那么懂事,得了病居然连动手术的机会都没有,该用什么理由去解释呢?上天自有安排?前世的因果?你倒说说,这种没道理的事要怎么接受?」他声音哽住,我只能默默啜着咖啡。
他将头埋进手里,过了许久才抬头:「真是奇怪,这么难看的样子给你看到,我却一点也不觉得丢脸。」
「可能是因为更难看的也给我看过了吧。」
一阵沉默,他彷佛不知该不该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前几天,我带雅萍去了Titan。」
我几乎要冲口说出「我知道」,好在忍住了没讲。
「我想,如果我跟你注定不行的话,我就该跟雅萍重新开始,所以我带她去那里的情人之夜。那是我第一次带她去那里,想把我私密的一部分跟她分享。可是不行,我整晚都在想你,我甚至幻想我身边的人是你,她讲什么我都没听进去。」
我没作声。这话是很感人没错,但是存在记忆中,另一句毒药般的话语却在我心中响起:「后面载的明明是你,可是一路上我满脑子都是她。」
曾经遭人背叛痛不欲生,如今脑中仍隐约留着当初伤痕的遗迹,而如今我居然害一个跟我无冤无仇的女人受到跟我一样的伤害,这种事我怎么做得出来呢?难道说爱情真的就少不了这种不堪入目的情节吗?
「你真的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
又来了,把机会当面纸的男人。只顾他自己,完全不知道我心里的挣扎。
实在很想破口大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但看到他眼角未干的泪痕,话又吞了回去,只说了一句话:「你已经结婚了,已婚的人不需要机会。」
「你是要我离婚?」
什么跟什么……「离个头,我是叫你回你老婆身边!你自己婚姻问题自己解决,别拖我下水!」说完我就起身离开,他没有拦我。
当天晚上,我接到他的电话:「只要你保证一定嫁给我,我就离婚。」
我呆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我还没想过要结婚。」
「那我要是离婚不就亏大了吗?」
一股愤怒涌上心头:什么叫做「他亏大了」?跟他在一起,对我的立场有多不利他知道吗?他可以拥有两个女人,我却只有半个他,万一出事了,我得一个人坐牢,这种亏本生意谁要做?
什么叫我保证嫁给他就离婚?是他得先离婚才有资格追我!况且,要是他真的可以面不改色地背叛跟他结婚近二十年,一起奋斗又生了个儿子的女人,将来他背叛我不是更容易了吗?谁要嫁给这种人!
我忽然回过神来:等等,我为什么真的开始考虑结婚的事了?我明明是要他死心的啊?
「没错,你是亏大了。所以不要离啊。」
「我是真的想跟你长长久久,不然我也不会想丢下这个家。」
「别傻了,我跟你『不会』长久的。」
「你怎么知道?」
「第一,个性不合,我脾气很暴躁,你一定受不了;第二,价值观不合,你太大男人又歧视同性恋,这点我不能接受……」
「第三,你没胆,不想负担破坏别人家庭的责任,所以只想作好人。你表面上假装思想开明的新时代女性,其实只是个虚伪的假道学而已。」
「…………」那你干嘛跟个虚伪的女人搅和呢?然而这句话梗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听好,如果要拒绝我,唯一有效的理由只有四个字『我不爱你』。你要是讲不出口,就不要跟我编一堆有的没的借口。」
「不要太嚣张。」
「我有家有室的人都下定决心了,你一个单身女子是在龟毛什么?」
「何必呢?如果真要离婚,享受一下单身汉的生活不是很好吗?被婚姻束缚那么久,你不想自由吗?」
「跟你在一起,我才算是自由。」
我不是没见识过男人的甜言蜜语,但我得承认,这招确实高明。
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一个影象:在北海道的熏衣草花田里举行婚礼,只有几个亲人在场,我穿著白纱,捧着铃兰的花束,牵着他的手,并肩观赏天边火红的夕阳……
或者是一起从擎天岗顶上跳下去?
醒醒吧!!!!
「我真的没打算结婚。你再好好跟你太太谈谈吧,是你自己要娶她的,你要负责到最后。」
「我……」
我打断他:「我不爱你。」
他长长吁了口气:「说的也是。是我太自作多情了,还以为自己很特别。我在你眼中大概也只是个一夜情的对象吧?搞了半天,你是你,我是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然后就挂了电话。
我拿着话筒,手抖得像抽筋,他的最后一句话像利剑刺进我的心。
他怎么可以这样说?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他不知道我这几天过得多苦吗?
在流着眼泪拼命搥枕头,把想到的脏话全部骂尽之后,我终于平静了下来。
他说的没错,我从头到尾不曾向他表白过任何事,而且老是一副对他避之犹恐不及的态度,他会觉得我不在乎他也是难免。
但这不正是我要的吗?从此他再也不会跟我纠缠了。
只是,心口被刨一刀的隐痛,要如何才能消除呢?
又过了几天,我爸爸过七十岁生日,我大哥在一家俱乐部里席开三桌,宴请众亲朋好友为他过寿。
酒席吃到一半,忽然从别的包厢走来一位约五十岁的妇人,她穿著枣红短旗袍,脖子上珍珠钻石一条又一条,挂得彷佛树木年轮,亮得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她一派雍容华贵大家夫人的气势,娉娉婷婷地走到我爸爸席位边,用银铃般的声音笑道:「杨郎,好久不见了。啊,现在应该叫杨公才对。」
我爸爸叫杨朗杰,所以我常听他一些熟朋友叫他杨郎。实在颇恶心,把我看神鵰侠侣的兴致都打坏了。
我爸爸呆了一下,一时认不出她来。她盈盈一笑,将手搭在他肩上:「不认得我了?我是小婷,真的好久不见了。」
「咯」地一声,是我妈妈把筷子用力掼到桌上的声音。
我老爸前所未有地满脸通红:「哦,是你啊,好久不见。」
「小婷」又是一笑,望着我妈妈:「杨太太,好久不见,最近好吗?」我妈妈僵着脸,什么话都没说。
「我今天女儿订婚,我本来还不太满意在这里呢。想说我女婿至少应该到五星级酒店订个五十桌的,跑到这小地方像什么话呢。没想到就在这里遇到你了,你说巧不巧啊?」爸爸干咳几声:「是啊……」
我看是非常不巧吧?我心想。
「我刚刚在走廊上远远地看到你,我就想说是不是杨郎,没想到过来一看真的是你耶,我差点认不出来了。」她回头又对我兄姐说:「啊,你是那个法民,你是悦民吧?我上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还好小哦,现在长这么大连孩子都有了。」
哥哥冷冷地应了一声,姐姐一脸疑惑。照这样看来,这女人应该是没见过我。
「日子真是快啊,杨郎都七十岁了。你们记不记得啊?你们爸爸年轻的时候,好英俊好潇洒哦,我们公司里的女同事个个迷他迷得神魂颠倒……」
爸爸重重咳了两声:「小婷,难得你来看我,不过你也该回去了,你女儿订婚,丈母娘离开这么久不好。」
小婷格格娇笑,不过以她的年纪,这种娇笑声实在令人毛骨悚然:「说的也是,我只是来跟你说声生日快乐的,我也好久没帮你作生日了呢。再见啦。」
她再晚一秒钟走,妈妈可能就要翻桌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