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水滚了小半个时辰,一把挂面却迟迟不放进去,张氏把覆着茅草的窗户推开一小条缝,忧虑地向外张望,对围坐在灶边烤火的二子道:“天都快黑了,你们爹爹怎么还不回来?”又道,“爹爹若再不回来,我们便先吃,不等他。”
两个儿子,大的十三四岁,小的也不过十岁出头,此时都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听闻此言,长子便立即嚷着要吃东西,幼子却依然是低头不语,一双眼望向火里,正出神。
张氏无奈,便挑了几个土豆,扔进灶火里。
土豆还没烤熟,便听到依稀的牛声车轮声夹在呼啸的风声里传来,张氏打开窗户,冷风刷刷地灌入,院子里停着自己牛车,而去洛阳卖药材的丈夫正从牛车上下来。
“怎么耽搁到此时才回来?”张氏问。
张安却对她招手,示意她赶紧过来,道:“先不说这个,快来快来。”
“又有什么事?”张氏关上窗,从一侧的门出去,口中问道。
张安又道:“罢罢罢,你先去烧些热水来,快去!”
“是怎么了?”张氏闻言,依旧凑上去要看个究竟。
张安回身,拨开牛车上覆的厚厚一层茅草。张氏大惊,因为茅草下竟然露出了一张惨白的人脸,那人紧闭双眼、毫无声息,也不知是死是活。
“吓煞我!孩子他爹,你不是去卖药,哪里抬的这样一个人回来?”
张安努努嘴,道:“你快去烧水,我正急着救人,待会儿再详说。这人还有口气。”
张氏大着胆子摸了摸那人人中,半天才摸到一丝游丝般的气息。“哎呀,果真还有口气。哪里来的这个人?”
“不知道,我在城外地里捡到的。”张安从车板上抱起初九,便往屋里走。
张氏见他衣衫褴褛,又瘦成了皮包骨的模样,不禁摇头道:“可怜的,该不会是城里的叫花子,还是从哪里来的难民?”
张安仍道:“先救人,别的再说,快去烧水。”
张氏点头,转身往厨房走,把一锅热水倒进盆里,端去西进间。
张安以采药、柴樵为生,稍通些医理,将初九放平在榻上,便探指去摸他脉搏,一边摸,一边摇头对身后的张氏道:“这人不是饿的冻的,我看是有内伤。”
张氏把巾帕浸了热水,递给张安,道:“快给他擦擦。”又在榻旁生了个火盆。
张安便去解初九身上衣物,刚除掉外衣,便听“叮”的一声,滚下一个物事,这物事又骨碌碌滚到老远,张氏捡来一看,是个瓷瓶子,里面还有些黑乎乎的小丸:“是药。”
此时张安已经上下查看了初九的伤势,不由得紧皱眉头道:“胸前这块是新伤,怕还有些旧伤。”
“呀!伤得这么重,还活得成不?”张氏问。
张安摇头:“我看难。你再去弄些热汤,我看他喝不喝得了”但依旧是用热巾帕把初九身上擦了一遍,盖上厚被。又喂了些张氏端来的热汤。初九先是牙关紧闭,无论如何也喝不进去,张安轻轻拍打他两颊,又捏开下颌,硬是灌了些汤水。
不想初九喝下汤水,竟和着血吐了出来,紧接着便是吐血不止。张氏吓得退后两步。随后,初九的眼、鼻、耳也渐有鲜血渗出,形状甚是凄惨骇人。张安叹了口气,道:“这人看来是没救了。”也不再徒劳费心,用被盖将人卷起,预备抱到柴房里,待人气绝时再行掩埋。
然而,张安刚踏出房门,腿便被幼子抱住,幼子因素来呆头呆脑,便得名木头。张氏忙上前要拉开他,道:“我不是给你们烤了几个土豆?不吃东西,来这里做什么?小孩子怎么可以看这些?”
木头紧抱住张安腿不放,目光死死盯着那卷被盖,道:“爹爹爹爹,不要扔他出去,他还没死。”
张安道:“爹爹不扔他,爹爹是把他放到柴房里。”
木头还是道:“他还没死,他还没死!”
张安摇头,伸手推开他,道:“唉,没死也活不成了,休要来烦你爹爹,快去吃东西。”
木头索性堵住门口,目光呆滞而坚定,重复道:“他没死,爹爹,他没死……”
张安与张氏面面相觑,叹了口气,想到人尚有一口气在,便将人搬去四面透风的柴房,也的确于心不忍,便点点头,又将人放回榻上。
木头木讷的脸上有了丝喜气,又凑到榻边去看。被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糊满鲜血的脸,血液甚至浸湿了鬓发,但血液下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却分明是年轻而俊秀的,像庙里墙上所绘的神像,是精细的工笔,每一道线条都熨帖而恰到好处。
张氏心想,这样好看,却早早地死了,实在是可惜可怜。正要出去,却发现手里攥着个东西,方才一阵昏忙,竟然忘了——正是从初九身上滚落的药瓶。“孩子他爹,你看这个东西,是这年轻人身上的,不知是什么。”
张安接过一看,只道是些药丸,功效一概不知,“唉,不论是什么,死马当活马医罢。”取出两粒,碎在刚好没过碗底的水里,调成糊状,用筷子蘸了给初九喂下去,便纷纷去吃饭了。
待吃罢饭,回去一看,初九竟有了转机:鼻息、脉象都较先前似有似无强上许多,眉头轻蹙,嘴唇微张,偶尔有咳嗽声,再不是之前的纹丝不动、无声无息的死尸模样。
张安道:“有救了!看来是那瓶药生了效。”
再如法炮制喂初九服下两丸药,此后每日如此,初九渐渐能进些米水,只是一直昏迷不醒。
那半月因天下雪,张安不得去山中采药砍柴,便留在家中与张氏轮流看顾初九。他两人虽生长于乡野,但生就一副古道热肠,尤其是人命在前,不敢轻忽怠慢,眼见初九病势渐渐平稳,心头大石也落下,相顾道:“总算是活过来,也不枉我们一番苦辛。”
“只是他一直昏迷着,不知他姓名来历,终究有些不安。再说他身上那伤,伤势这般沉重,恐怕是江湖武斗弄出来的,若他是个凶悍残毒之人,那……。”
张安道:“人救都救了,先莫要计较这些,待他醒来再好好问问。哪怕真是个恶人,他伤成这样,难道我们还怕他?”
“说的也是。”张氏点头道。
突然,初九所在的隔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间杂两声细微如蚊蚋的呻|吟,张安与张氏对视一眼,道:“去看看他如何了。”
走进房内,榻上之人果然已经醒来。他眉头紧拧,看似痛苦万分,半睁的眼中却是毫无情绪,只有一派空洞,让人拿不准他是否真正醒来。
“小兄弟,小兄弟?”张安凑近他耳畔,轻声试探着询问。
初九眼睫闪动一下,大概是听见了。
张安便继续问:“小兄弟,你现在感觉如何?”
初九说出他醒来后的第一个字:“痛……”
张安心里叹了口气,安抚他道:“唉,你伤得重,先忍着罢。小兄弟你要不要吃些东西,或是喝些水?”
初九缓慢地摇头。
“那你要什么?”张安问。
初九闭上双眼道:“死。”
初九第一次醒来时,他唯一的感觉是痛,他唯一的愿望是死,但天总是不遂人意,尤其是不遂他的意,他终究还是不幸地没有死成。那时候他痛得厉害,每一寸骨骼都仿佛被铁锤敲,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在胸腔里烧一把火,仿佛有铁钉在被钉入头颅,身体仿佛在冰池与火山之间来回……那时候他不再惧怕死亡,因为死后所有的酷刑,他都已经在生时一一领略。何况他醒来之前刚好梦到梅尧君,梦到他们不曾分离,醒来后,当他见到全然陌生的地方、见到两张全然陌生的脸,瞬间意识到最糟糕的一切已然发生,而今他孤身一人垂死挣扎即将病死他乡……他几乎想要失声痛哭。
越是昏迷,他感受到身体的痛苦便越小,直至无感,仿佛行走在厚重的云堆里,在斑斓的美梦里。意念所往,即是所见;心之所向,行之即至。这便是姑射山,是无何有之乡。而他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