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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日,路上的积雪化尽,天气稍暖和了一些,张安便进城请来一位大夫为初九诊治。张安采来的药材便是售予这位大夫,因此与他相熟。
初九伤势非同小可,不是寻常大夫能奈何的了,故大夫看过,只开了剂补气养身化瘀活血的方子。
张安私下问大夫:“这位兄弟可还有得活?”
大夫不敢打包票,只说:“仔细看顾着,若情形不更坏,或许能慢慢好起来。”
张安送走大夫,后脚便到初九榻边,问道:“兄弟,可觉得好些了?”
初九平日里只是昏睡,偶尔醒来,便被痛得神志不清,只盼着能再昏过去。见张安问他,依然强打起精神,挤出笑,道:“好了许多。”
因他总说好,张安也知道他说话做不得数,心下唏嘘了一番,便转身离开。
宁泽川留给初九那瓶伤药再次救下了初九小命,初九一日两粒地吃着,瓶中有八十多粒,待药丸告罄,他已大有好转,每日能维持小半日的清醒。
张安有次问及他有何来历、是何身份、从何处讨来的这么一身伤。初九承他大恩,不愿欺瞒,然而此事牵连甚广干系巨大,若张安知晓,非但没有好处,反而徒生祸端,便胡诌了一段凄凄惨惨的故事。初九本就是个江湖骗子,说话伶俐乖觉;又生就一副出尘的相貌,说着话只有五分真,听起来便有十分,果然唬住了张安。
张安听言,不疑有假,竟为他连声叫屈、抱打不平。反倒要初九回头来安抚他,道:“初九蒙张兄大义搭救,此番宛如新生,种种前尘旧怨,便当它是前生的事,莫让它萦之不去,徒增感伤。”说到此处,初九忽然住了嘴:若那些真成了前世,而他历经轮回、再世为人,独独梅尧君,他还要再遇见一次。
张安一家与初九格外亲厚,即便初九身无分文兼来历不明,仍丝毫不介怀,悉心照料不提,举动中已然将其视为家中第五个人了。尤其木头,素来不近生人的,却专爱往初九卧房去,夫妇原本担心他扰了初九清静,但木头从不吵闹,只盘腿坐在地上,用干草编蝈蝈笼子。
有一日,初九发着烧,撑着半坐起来,手中还捏着张氏塞给他的白面馒头。张家一贯是粗粮野菜饼就着稀粥喝,白面馒头对于这样的人家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只是他衰弱至极,实在吃不下。他模模糊糊地看见木头蹲坐在他床边,目光灼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稚气又冷淡,那眼神竟然像极了梅尧君。初九心中泛起一阵柔软的酸楚,他把白面馍馍塞到木头手里,吃力道:“我吃不了,你拿去。”
木头接过,仍盯视他如前,半晌后才拿起馍馍狼吞虎咽。
又后来初九病得更重,他发高烧,甚至一度目盲。他茫然地睁大双眼,眼前只有一片滞重的黑色,像一片巨大的黑湖,又像一个冗长的夜。初九做着支离破碎、荒诞不经的梦,梦里,梅尧君便坐在自己床头,垂眼凝视着他,一言不发,日夜不离,仿佛触手可及。因知道这是梦,初九便从不曾去够梅尧君的手,以避免那必然的落空,也只是静静地与他对看。有那么一瞬间,初九痛恨自己无用的清醒,以致自己不能完完全全落入那些虚无的美梦中。不知过了多久,梅尧君的眼神渐渐和木头那日盯视他的眼神重合。紧接着,世界再次明亮起来,木头仍蹲在他床前看着他——他又能看见了。
这时候,已是温暖的深春。
初九的床正对着一扇南面开的窗,窗外是几棵枣树,正落着淡黄色的枣花,扑簌有声。秋天,初九便坐在那些枣树下,低垂着头,在刨光的梨木上刻经文的雕版。有些是佛经,有些是道经。
“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即着万物。既着万物,即生贪求。既生贪求,即是烦恼。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便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
常沉苦海,永失真道。
初九自双目复明以来,身体便开始见好,到仲夏时节,已经能下地走动。初九自己倒还不觉得怎样,反而是张安夫妇欣喜若狂,当夜便做了几样小菜,几人围坐一桌,且吃且谈,说到半夜。
席间,张安摸出一瓶酒,往初九面前的碗中倒了半碗。
初九道伤体未愈,饮不得酒。
张氏也责怪张安贪酒莽撞。
张安却说:“妇人家,没有见识!”又劝初九,“这是药酒,稍稍喝些,只有益处没有害处。”
初九便不再推辞,接了碗便喝,不慎呛到,以袖掩口,咳嗽起来。张安见状,便上手去拍他背,要替他顺气,但他手劲大,拍得初九苦不堪言。
张氏看不过,忙把初九一把拉到身后,斥张安道:“小弟才刚好些,你又没轻没重!”
“好好好,是我的不对。”张安也自觉不是,大手赶紧缩回身后,打哈哈道,“吃菜吃菜。”
初九在一旁看他两人打闹,不说话,只是笑,双手捧着碗,慢腾腾地喝酒。
初九在张家,白吃白喝了半年不说,病中又不知给夫妇添了多少麻烦,实有些过意不去。然而他身无分文,又无一技之长,竟不知该从何报答。本想在家中帮夫妇做些活计,但夫妇见他大病之后,瘦得好似根麦秆,一压便要折了,重物都不许他提,只让他闲时翻下院子里晒的药材。
一日,夫妇不在,初九见厨房里水缸空了,便自作主张从院中的井里提了两桶水倒进去。不过短短几十步路,却走得初九两眼发黑,靠着水缸直喘粗气。正好张氏从外面回来,见他脸色有异,问他是怎的了。初九如实道,“打了两桶水,歇一会儿便好。”张氏却如临大敌,神色紧张地扶他回房休息,从此再不许他碰家中器具。
夫妇不许他干活,一方面是个爱护有加的意思,但另一方面,则是怕他又把身体累出个好歹。初九也深知,若是自己再病倒,无非是给夫妇多添累赘,此后果然不再提这回事,心里却思量着总该谋些生计。
许是看出他的心思,张安便特意留意有没有什么清闲的差事可以予他做做。
某日,张安突然问起:“小弟,你可认得字?”
初九错愕,却道:“认得一些。”
张安道:“认得便好,我这里有份差事,你看你做不做得?”
初九忙问:“是何差事?”
张安笑道:“一家书肆,缺几个雕工,不过是刻些雕版之类的,倒是不难。可以把板子拿回来刻,刻好了我再替你捎过去,免得你来回奔波,如何?”
初九还未答言,便被张氏抢白:“你是个不识字的人,看人家在木板上挖挖凿凿,当然觉得不难。那么丁点大的字,要抄、要刻,多费心费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