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凤子说道:“谁家能保准不碰上个灾啊难的?要是有难不帮,那还是人吗?”
这一天,陈依琪一直在流泪,她不是为了死去的父亲,而是被工友们纷纷慷慨解囊感动得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工友们伸出援手来帮自己,她感觉到了这人世间,其实永远都是有真情在的。世道再黑暗,永远都黑不掉平常人那血脉中至死不渝的真情意,而世上终究还是平常的好人多。
大家都好久不见面了,除了说些场面上“节哀顺便”的话,又纷纷回忆起在市食品厂一道工作的日子,他们将青春和梦想都献给了工厂,那是他们永远都无法忘怀的日子。工友们各自说着分手后各自的经历。离开了工厂,大家并没有象断了线的风筝,也没有成了没娘的孩子,生活的道路并没有越走越黑。现在的社会,其实是人人都会有机会,只是机会有大小,各自把握机会的能力和造化有大小,但不存在机会有或无的问题。有的人离开了工厂还彻底翻了身,做起老板来了,那前店后坊的食品店在市里都开出了影响,现在,光那手上戴的钻戒就值好几万。市食品厂的女人们,在厂里时没人觉得自己有什么大能耐,但被逼着自谋起生路来,一个个都不孬。
有人在为陈依琪庆幸,总算是离开了那鬼厂,凭她的能力,出来还不混个惊天动地。工友记得陈依琪做生产经营厂长的那两年,工厂产品翻新得快,是眼盯着市场的需求变化出来的,市场变得快,工厂变得更快,始终在引导着消费。还有的工友说,前年陈依琪主张市食品厂投产的广式酥皮月饼和冰皮月饼,就是到了今年仍然是市场上的抢手货。其他工厂也模仿着在生产,但做出来的品质,根本就没办法比过市食品厂出来的人都有的那一手,今年市食品厂没投产月饼,让出来做的工友们大赚了一把。
因为有这些工友,陈依琪心里又开始有了要活下去的信念。这一天,一切的希望和所有的梦想又重新在她的心里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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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朱弘友派了他的司机前来吊唁,这有点出乎陈依琪的意外。
司机带来了朱弘友的一千零一元的白份,自己也递上了五百零一元。小凤子一听见朱弘友的名字,就象被蜂虿螫了脸,受到了强刺激。她收下了司机的白份给了回单作了记录,却要退回朱弘友的那一份,还对司机说:“回去告诉朱弘友,陈依琪家不缺他这一份。”
陈依琪忙劝阻了小凤子,亲自收下了朱弘友的白份,平心定气地对司机说道:“我收下了,回去帮我谢谢他。”
小凤子不情愿地在练习簿上写下了“猪红油”的名字。
陈依琪和小凤子一起守夜。她俩在地上打了个地铺,双腿伸进被窝里,两人紧挨着和衣靠墙坐着,开始议论起市食品厂的事来。
小凤子说:“那肥猪,这次发大啦,听说他分到了二百万,二百万喔!说给你听,你肯定不信,他拿了这么大一笔昧心钱,不但没事,政府反而还要嘉奖他,说还要付他五万元奖金喔!你说这是啥世道,真他妈的比黑!”
陈依琪说:“我听说了,我信。市食品厂只卖了三百万,就算付给朱弘友二百万,也只有五百万,谁买下工厂都等于是白捡了一个金矿。我要是有钱,三千万五千万我都敢买,这不仅是一家工厂,其实买下的是吴梁市一大半的市场。只要一个月饼季节做好,一二年就可以白赚一个厂。上面的领导都以为我们厂负债过多、潜亏严重,他们说我们厂里看上去有那么多资产,但在财务帐本上,资产早已贬值,甚至都是些资不抵债的负资产。其实这都是朱弘友搞的鬼,他财务出身,太懂做假帐了。那些评估公司也只要给钱,你要评估出个什么样的结果来都不是问题。上面的领导不会去考虑工厂在市场上的无形资产,他们以为三百万是卖了个合理的价,当然就要奖励朱弘友了。”
小凤子说:“我看当官的高高在上,象是吃屎的,根本就不了解卖贵卖溅,被那肥猪随便骗骗都信。其他不说,就凭我们工厂有那么大的地方,有那么多的房子,那么多的古树,也不会只值个三百万吧?那肥猪也够善骗的,他还说新老板也辞了他,其实根本就没这回事,他是新厂的股东,自己就是老板,怎么可能会有人辞他?”
陈依琪说:“我知道他是卸磨杀驴!他怕我缠上他,先要骗走我。他自己做老板了,就不想身边有太知他根底的人。”
“琪姐,你知道就好!对那头猪,千万别就这样算了,一定要想办法出这口恶气!你没看见他现在神气活老现的样子,比暴发户还暴发户。不就是头猪,有啥可以得意忘形的?一想起这头猪,我就恨不得操起把杀猪刀,象杀猪一样,对准他喉咙口一刀捅下去,让他喷出血来,四脚一伸死翘翘。”
小凤子对朱弘友恨得咬牙切齿,但陈依琪并没有象小凤子那样激愤,她显得很平静,也很理性,对于现实面临的这一切,她有她自己的观点。
在她看来,政府一直是在推行渐进式的私有化,但又不能公开违背党的基本原则,只能强调中国特色来遮掩,始终是在一手抓稳定,一手抓发展,小心奕奕地摸着石头过河,忽左忽右,左右平衡,踩着挠挠板往前走。其实谁都清楚,这日后会走去那里!
朱弘友是个很善于投机的人,也善于把握机会。他曾经说过,现在这年代,只要能营造好“稳定压倒一切”的氛围,不给社会带来大的动荡,那么政府完全是放任甚至是纵容私人大胆地去瓜分原本属于共公的财富,以此来重塑财富的产权。朱弘友没有看错,在我们这个全民所有制的国家里,所有的公共财富说起来应该是属于全民的,但客观的现实是除了政府官僚以及相关的利益集团可以去支配、消费、浪费、挥霍、侵吞,大多数的平民百姓其实没人有份。这些公共财富除了日益耗竭,已经是无法再创造出剩余价值来了,甚至还成了财政的无底洞,政府的最大负担。朱弘友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敢做,而且还做得成。
陈依琪对企业产权改革的态度和大多数工友不一样,她是真心支持的。中国加入WTO就在眼前,在经济全球一体化的今天,在竞争越来越激烈的市场经济状态下,企业只能走迎面竞争、自主求生的一条路。老百姓不明白,政府心里很清楚,旧日封闭的社会架构猴子可以称大王,而在这改革开放后的今天,话语权已经越来越在向资本倾斜,有一种可能,也许日后在中国大地上遍地都会是拥有资本的洋鬼子在说话,再没有一寸土地的产权会属于国家,更不会属于五千年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民!虽然没有了大刀长矛欲血奋战的血腥,但一样会民不聊生,哀鸿遍野。重塑财富的产权,让产权清晰,谁家的孩子谁抱回去,孩子才会被好好照料,抚育成人。这不仅成了一个企业的生存之道,这也成了民族中兴和社会发展的必由之路。
陈依琪还记得国内有学者说,清晰的产权堪称是孕育人类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和政治文明的温床。所以,企业产权的改革,虽然充满了权钱交易,贪污腐败,但同时也是在孕育着我们的国家走向民主和人民获得自由的机会。
我们生活中的社会,几千年以来,总是少数人在奴役着大多数的人。就象有只铁笼子,少数人和大多数人总要被人为的隔开。如果说过去的年代曾经被锁进铁笼子里的是广大人民,那么产权的改革,就象是打开了铁笼子的枷锁,人民就有了走出来追逐财富的机会,财富也就成了解放自己的工具。没有贫穷就不会有胆怯,没有了胆怯就不再甘心为奴。而那些原本逍遥在铁笼子外的凶暴猛兽,就终将有可能会被走出来的大多数人赶进铁笼子里去。最终,当执政者被关进了铁笼子里时,人民也就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民主和自由。无论谁愿不愿意看到,时代的进步犹如重载列车飞驰向前,一旦出发,谁也不敢到铁轨上去阻拦,也无法再改变它前进的方向,越往后也就越无法逆转。
朱弘友能赚到大钱是他懂政策,是他识机会,是他好运,也是他本事,陈依琪并不眼热他。但她憎恨他们手里攥着点权力,就吃死人不吐骨头,明明是趁火打劫、疯狂掠夺;明明是满足朋党之私、暴殄轻生;明明是根深蒂固的封建、迂腐,却非要做婊子立碑坊,猫哭耗子假慈悲,太贪婪!太虚伪!太阴险!太霸道!
陈依琪说,坦白地讲,我根本就不在乎他们赚走了多少钱,但我在乎他们骗得无所顾忌、贪得心安理得的那种猖狂和邪恶,那才是对我们平民草根的最大诅咒和蔑视。
小凤子才不会象陈依琪去想得这么复杂,她只会拿自己的经历说事。
原先自己在厂里做业务员谁不羡慕,工厂的产品卖上海,几乎都是她跑出来的功劳。自己手里攥着上海客户,根本就不担心在厂里会没有一席之地。但这朱弘友也够拽的,他非说外地市场做不大,他说声不做,就是不做;他让你别干,就不让你再干。赶她进了车间也就算了,还赶着她下岗。一步一逼,欺人太盛。现在自己在家里青菜萝卜度日,每化一分钱都得左算右算,恨不能掰成二瓣。别人卡了她一两豆腐的秤,她敢将人家的豆腐盘掀翻,还要砸了那秤。而他朱弘友仗着是个官,伸手一拿就是二百万,那是多大的一笔钱啊?那可以买下多少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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