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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见杨明
凌若雨那无名小院,靠得杨旭的主房最近,却又是最冷清的,二仆一主,日子总是那么淡淡的,又甘于平淡,像是隔绝了一般,被遗忘在一个角落,像暗影,没了气息。偶尔一粒小石子一片落叶,那些安静的波纹层层漾开,宛若含蓄的笑。
然而,那样的情景,已是恍若隔世了。现在,这里似乎永远都是热闹着的,那些蓬勃的草,那些恣意的花,那些凌乱的枝桠,那些欢快的虫鸣,日光会更明媚,月光会更皎洁,雨雪,风霜,都变得更加纯粹,而自然。
没有好坏之分,只是纯粹的变化而已。
就像此刻,木易,品荷,澜演,洛飞,杨旭,凌若雨,六个人,挤在那小小的一间屋子里,谈笑风生,像是计划着郊游,要抓住夏的尾巴,撩起秋的发梢。
如果时间停留在这一刻,那样静谧的岁月,时间,地点都刚刚好,变成一幅工笔画,一笔笔晕开在泛黄的宣纸上,后人会品读,那已经作古的画师,在云端,捋着白花花的胡子,颤巍巍地笑起来。
美好的愿望始终是愿望,正是因为它的不现实性,才会如此美好,才会称之为愿望。
何况,他们不是要去郊游,即便是游山玩水,若时间停滞在这一刻,那些美好,便一同消失了。
“那就散了吧。”
凌若雨挥一挥手,一幅慵懒的倦怠。
该说的都说了,这一场戏也演得够味了。洛飞、澜演随着杨旭走了,凌若雨支开画兰和品荷,开始沐浴。
烟气缭绕,清淡的花香萦回。月苌花,是离国才有的独特花种。凌若雨极喜欢这种花,月白色的花瓣,细长而晶莹,却不单薄,那些细密的纹路,像是掌纹的延伸,盈着淡淡的香,若有若无,到了心底,幻化出海阔天空的清朗。
“夫人好雅兴。”
甜腻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凌若雨依旧闭着眼,不禁皱了皱眉,却不是恼。
“木易,说了多少次不要偷窥别人洗澡,特别是——我!”
“好啦好啦。我这不是特意站在你身后了么!”
“真是的。本来想安慰安慰你的,现在一笔勾销~”
木易嘴角不自觉抽了抽,一笔勾销——像是自己欠了她似的,到底谁欠谁啊?为什么她遣词造句的能力竟然能这般登峰造极颠倒黑白?
“不和你贫嘴……为什么不干脆把画兰打发走?她总要回来的。”
为了让尚尧相信画兰是真的发了疹子,凌若雨让画兰在清微草堂呆着,过几天再回来。这样做,一方面是想整整尚尧,一方面是不希望画兰在在这段时间回来知道更多的事。
凌若雨缓缓吐了一口气,“兰儿啊……我还真不知道拿她怎么办。让她走,她能去哪?我怕她想不通做傻事。留在身边,似乎又是害她……”
权衡之下,先把她留在洛飞身边几天,她已嘱咐过洛飞,他知道该怎么做的。
只是这样,究竟是帮她跳出这个圈子,还是只是在残忍的折磨她,凌若雨自己也不清楚。
“你这人可真是奇怪的紧。对彩云,你毫不留情的杀之而后快,对画兰,你又犹豫不决。这算不算护短呢?要换我,杀了她或许不会,但至少让她离得远远的,至此生死不问。”
“你以为她会乖乖离开?我只怕放了她,反而让她变得无所忌惮。这层主仆关系不捅破,我还有压制她的理由,一旦没了,那便无法了。杀了她,我的确下不了手。只能强行让她看开,不要再沉沦下去。所以说,‘情’这种东西,运用不得当,与魔障无异,偏偏那么些人都觉得这样很高尚……罢了,看她造化。”
有些事非人力所能为,浅尝辄止就好,过了火,那便是凌若雨的不是了。何况牵扯到感情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只能顺其自然,当然,这“自然”,只要是发生的,都算自然。
木易思索了一下,还是觉得凌若雨的想法太深奥,不是她所能领会的,于是转个了话题。
“对了,接下去,夫人打算怎么做?”
凌若雨嗤笑一声,“不用套我话了。”
木易脸微热,被烟雾掩了去。
“不知夫人何意。”
“何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紫宸楼效命的对象是杨旭吧?我们都不过是他的棋子,何必对我这么殷勤?”
木易微怔,的确,她是奉了杨旭的命要弄清楚凌若雨究竟想对尚尧做什么。不过,她的戒备心是不是太旺盛了?
水流动的声音敲打着耳膜,凌若雨手掌掬了水,又一点一点让它们溜走。
“要是他实在等不及知道的话,你可以告诉他,放心,我不会伤害他的孩子,而且那个孩子,对于整个局势来说,还是很重要的,我没蠢到鼠目寸光的地步。至于尚尧,我亦不会动她一根头发。这样,可以让你交差了吧?”
“就这样?”
她怎么可能这样罢休?!
“哦?”凌若雨侧过身子,下巴微抬,饶有兴趣地望向木易,戏谑道,“那你说,该怎么惩罚她?”
木易下意识后退一步,明明是笑意盎然,暖雾醺人,为什么觉得这么冷呢?
“不——夫人慢洗,我还是先走了。要流鼻血了——”
一个闪身,便溜出了门。
凌若雨转过头,两指夹起一片花瓣,仔细欣赏着。
最简单的方法,莫过于让她永远失去拥有孩子的权利,杨旭本来就不爱她,一旦最后一丝微薄而自欺欺人的联系都没有了,她还能有什么奢望?
凌若雨可不害怕那冤死的孩子半夜里来向她索命。也不会有丝毫的怜悯。
生命是怎么一回事?在这个定义上,她一向都觉得自己是残忍的,残忍到或许会成为人类的公敌。
婴孩很纯真么?只是思考无能罢了。
——看看这个结论,她对于更为深奥的“生命”的定义,可见一斑。当然,那很复杂,她从来不说,因为越说越乱,被人断章取义,或许她就真的成为人类公敌了。
不过,她不会那样做。不能那样做。
这里有太多的束缚,以至于把她变得有些仁慈有些善良,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她会罢手么?
当然不会,那种暴力解法,的确简单省事。就算有了约束条件,她一样能把这个方程解出来,只是需要些高级公式罢了。
花瓣漂浮着,浅笑随之漾开。
就让你得意下去。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太子殿下好雅兴。”
凌若雨笑若新月,声如珠玉,微微一福,简直是温婉良人一只。
手中黑棋顿了一顿,清脆一声落于棋盘,杨明饶有趣味地抬头,嘴角扯开淡笑,“弟妹?”
凌若雨自顾坐下来,两手一搅,打乱了一盘棋局,黑白两色杂乱无序混合在一起,没了机关没了算计。
莫兰杏眼圆睁,欲要上前,“你——”
杨明抬手示意他退下,笑容滞了滞,眉头微蹙,“弟妹?”言语间多了些责问。
她却还是笑着,将那些棋子拨开,空出一大块棋格子来,两指间夹了颗黑棋,铮然而落。
“臣妾近日学了围棋,却无人切磋,殿下可否赐教一二?”
“是么?弟妹不嫌弃我这个手下败将可是我的荣幸。”
语毕,一子落下。
一来一往,局势渐渐打开,毫无疑问,凌若雨是处于下风的。
“殿下棋艺如此精湛,可否为臣妾解惑一二?”
“不妨说来听听。”
“殿下这子落在这儿,臣妾前番努力都作罢,成了一片死棋,倒是像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只是臣妾愚钝,不知殿下是从哪一步开始伏笔,又是哪一颗棋子,成为点睛之笔?”
四目相视,凌若雨嘴角轻扬,像是线牵引着风筝,那种优美的弧度。
杨明手中棋子触上棋盘,即将开拓一片新的土地,却又被收了回去。
“殿下——”莫兰轻唤一声。
“弟妹可真是心急。不若今日这局到此为止,待弟妹参透其中玄机,再续残局,如何?”
凌若雨起身,行礼,“殿下,臣妾告退,还望殿下多多指点——”那拖长了的音,颇有兴味。
待她走远,莫兰再也忍不住,急切道:“殿下,难道真的要告诉她?”
杨明冷哼一声,“其实都一样。这一局,从一开始就是平局。眼下,只是一物换一物,各取所需罢了。”
“平局?可是现在明明是对殿下有利啊!”
“莫兰,你还是太小看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还是连这点最基本的都没做好。”
“殿下——”莫兰后退一步,单膝跪地,“莫兰知错。”
“起来罢。吩咐下去,明日,让她……”
如此这般,莫兰领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