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灯咝咝的电流声里,我呆坐在办公室里,一直坐到天明。
飘飘洒洒的霰雪在我不注意间下了整整一夜。一大早出得门来,海城的高楼大厦和大街小巷都在笼罩在一片银妆素裹中了。
穿好羽绒服,带上厚厚的手套,我跨上自行车迤逦而行,红艳艳的太阳因了白雪的映衬格外鲜艳夺目,综合办公大楼威严的身架沐浴着红亮亮的光幕,已经出现在不远处了。
第七章 时也运也
1
大约有半年左右的时间,我的工作依然是吃进大量的数据和文字,经过反刍,然后再掺进当前的形势、掺进高层的吹风、掺进领导的意图,然后形成一篇篇的调研报告,形成一份份领导的讲话。君子于役,不舍昼夜,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半年间干了我在事务局期间三年的活。
这种情况其实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就象一个新兵集训完了分到连队之后,最苦最累的活儿必定非你莫属一样,我从基层到得市府办,即使没有“欺生”的成分存在,我也要用非同寻常的努力和实干来表明我的价值,来证明潘主任他们选我来干秘书没看走眼,更为重要的是,我必须用我的成绩来证实吴副市长的举荐是百分之二百的正确,并以此来报答吴副市长的知遇之恩。
因为就在半年前我迎着朝阳,踏着积雪,骑着自行车前来报到的时候,潘主任已基本上将谜底揭开了。
报到那天早晨,在我等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潘主任提着一个鳄鱼牌的公文包气宇轩昂地上楼了。在潘主任的办公室里,我敬上了一盒藏了好几个月都没舍得抽的“中华”,潘主任拿出了一盒据说是参评得奖的观音王茶叶,给我泡了一杯。在满室的茶香中和青烟缭绕中,潘主任打开了话匣子。
“我看过你写的一些材料,包括你们向市府办提报的一些信息和调研文章,据你们殷局长说,大部分都是出自你的手笔。功夫挺扎实,文字也比较老辣,应该说还是一个可塑之才。”
“主任您过奖了。”我谦虚地说道。
“我看过你的履历,知道你中文系毕业,文字功夫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以后要注意,在高度上,在风格上,都要有一些转变才行,这是市府办,不是事务局。”潘主任说,“你写的就是领导要说的,一定程度上讲,你的水平就是领导的水平,就是海城市的水平。你想啊,领导每天都要处理多少要务,哪有大块的时间来咬文嚼字,哪有精力来字斟句酌?他只能从大方向上告诉你他的意图,告诉你他想说的中心思想,剩下的文字啦、数字啦等等,便看你的了。”
“也就是说,领导出论点,我们要提供充分的论据。”我试探地说。
“这也不一定。虽然多数的时候是这样,但也不能一概而论。你给领导干秘书,为领导寻找论据是最基本的功夫之一,但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功能,那就是给领导当好参谋当好助手。”潘主任吸烟的姿势很优雅,小口地吸,小口地吐,很绅士的样子。“一个好的秘书,应该走在领导的前面,尤其是在思维上。在领导尚未察觉某些问题之前,你应该早早地发现蛛丝马迹,搜集好充分的证据,然后寻找合适的机会,将你的发现和思路,化作领导的发现和思路并付诸实施,这才是一个秘书的真正作用。”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来市府办之前,我在事务局干了三年多的秘书,总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领导叫咱写啥咱就写啥,哪里还有主动地去为领导打谱出主意的想法?只会跟在领导屁股后面乐颠颠地瞎忙活,没有点子,没有思路,怪不得殷局长不提拔我呢。
“好了王良,今天跟你说了不少,也许一时之间你还不能全部理解。”潘主任看我若有所思的样子,很满意很潇洒地将烟头摁死在烟缸里,“在学中干,在干中学,以后你慢慢地就会上套了。”
“您放心,我会努力的。”我真心实意地向潘主任保证。
“考虑到一些大的情况你还不熟悉,”潘主任说,“你先在研究室里干上一段时间,吃进一些大面上的东西,跟着别人学一下政府口行文撰稿的套路,以后有机会再跟跟领导。”
我诺诺而退。
临出门的时候,潘主任却喊住了我。
“王良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交待你这么多吗?”
“您爱护我。”我说。
“见了吴市长后,替我问个好。”潘主任笑嘻嘻地说,眼睛里闪过一丝诡秘的神情。
2
研究室的领导和同仁们热情地接纳了我。随后铺天盖地的文件和课题一齐涌向我的办公桌,我便在文山会海的旋涡里晕头转向地急速旋转起来。有道是“闲时乾坤朗朗,忙时昏天黑地”,进得研究室后,我白天趴在桌子上有理有据地生编硬造,晚上的睡眠时间也压缩到了5个小时,原本没心没肺头一挨枕头便立即进入黑甜乡的一个人,那时节却一闭眼满天飞舞的都是些数字、都是些文字,连梦话都是“我首先强调一点……”。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自己急于赶快打开局面的心理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同仁们充分利用了我急于表现的心理,大活小活一股脑儿地推到了我身上,而我也来者不拒,照单全收。这叫“周瑜打黄盖”,我自己愿打愿挨,怨不得别人。这样昏天黑地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一个电话打来,方才如梦初醒。
那个电话是在午间打过来的。同事们都下班回家了,我单身一个无家可回,便从食堂打来饭菜,边吃边造那篇关于农村人口数量和质量变迁的调研文章,正云里雾里思绪纷飞不着边际之际,电话响了。
接起电话,里面传出了吴副市长的声音:“请问贵姓?”
一瞬间我恨不能给自己两耳光――我真是忙晕了头,连最基本的礼数都给忘了。人家费心费力把我调进市府办,我都来了快一个月了,还没想到谢谢人家,简直白眼狼一个。
“吴市长……”我赶紧使劲咽下一口饭,含含混混地道,“吴市长,是我,王良。”
“王良?找的就是你。”吴副市长的声音里却好象没有不快的成分,“你还在吃饭吧?吃完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我心里打起了小鼓,脑子里轰轰地乱响。什么农村人口数量,什么人口质量,一下子变得全部不再重要,重要地是见了吴副市长我该怎么解释,怎么把自己给开脱出来,怎么洗脱自己“白眼狼”的嫌疑。
食不甘味地吃完饭,我急匆匆来到了1816房间,吴副市长的办公室。
依旧是香奈儿奇特的香氛,依旧是“静水深流”的警句,吴副市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笑吟吟地看着我,我越发不好意思。
“吴市长,对不起了。本该早一些来向您表示感谢的,只是进了研究室以后,活儿太多了,把我给忙晕了。”按照吴副市长的暗示,我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然后在沙发上坐了半边屁股,先发制人一般便开始检讨。
“有什么对不起的?”吴副市长从一个小盒子里取出一把剪甲钳,仔仔细细地修剪着手指甲,“调你到政府办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你也没有必要感谢我。市府办的确需要一个文字过硬的秘书,而你的文字水平在各部委办局中也算得上数的,这种情况市府办的同志都知道。潘主任那天跟我说过缺人这件事,我也顺便跟我提了提你,没想到你还真的被调过来了。”
“还是您给说话了。您要是不提我,恐怕满天飞馅饼也落不到我头上。”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