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意会老家看看是因为洁如的一个梦。儿子拉痢不止,连海城最权威的人民医院的最权威的儿科大夫都束手无策了,有人便告诉洁如,还有许多现代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不妨一试,譬如说,孩子是不是给什么吓着了。也许找一个有些神通的神婆给看看,给叫上一叫,也许会有奇效。我和洁如从来就不信什么神鬼之说,再说刚满半岁的孩子大门不出、二门不如的,除了吃喝拉撒睡,他知道害什么怕,丢什么魂?
但是,连头孢、先锋之类的高效抗菌药都用上了,孩子还是屁股一抬就是一汪黄水。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便扫听到一位神婆给看了看。神婆念念有词地叨念了半天,又把了把孩子的脉说,孩子的奶奶想孙子了,你们必须让孩子的奶奶见见孩子。
我说孩子的奶奶早就去世了,怎么见?
神婆将眼珠一翻,道:“正是因为她去世了,这才让孩子拉肚子,借这事表明她想人了。”
抱着孩子回了家,当天晚上洁如便作了一个梦。梦见在老家的老房子里,洁如抱着孩子在炕下走动,孩子的奶奶花白着头发盘腿坐在炕头上边抽烟边数落着我,我则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鬼神之说,远不可信,可是洁如的梦却分明有些离奇。母亲在世的时候是抽烟的,这事我从来就没有跟洁如说过,她怎么会梦到母亲在抽烟呢?
急病乱求医。看着孩子一日日瘦了下去,屁股眼儿拉痢拉得发红,痛得哇哇大哭,让人心头发痛又发酸。姑妄之言,权且姑妄信之,也是无奈之举。便借着一个没有加班任务的星期天,拉上洁如,抱上孩子回到了老家。在父母的坟前焚化了纸钱,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我领洁如去村北看烟波浩渺的水库,去村西看我曾捉出过13斤大黑鱼的西湾,去村东看那眼当年差点儿把我变成水鬼的大井,去村南看推着一小车地瓜不留神推进路边沟里摔得鼻青眼肿的人工渠,去看在风雨飘摇的十三年里支离破碎成一堆黄土的曾为我遮风挡雨二十年的老屋底子……一路上洁如怪怪的眼神里透出莫名其妙的神情,她显然无从理解一个半拉子城里人的关于故乡的情结,因为连我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一踏上这块贫瘠的黄土便进入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
在老屋里我度过了父溺母爱的童年,然后便看着父亲泡胀的尸体从泱水河下游一丛河苇中捞起,被装棉花的大袋子裹起,一声马嘶奔了火葬场,看着母亲被盛进一个廉价的小匣子,随着一声干脆的摔盆声我完成了从娇生惯养到孤苦无助的演变。在老屋里,我点一豆昏黄的煤油灯,咬牙切齿发愤苦读,立志混出个人样来证明我父母生我、养我的意义;在老屋里,我搂着母亲遗下的那台收音机,独拥一床多年未拆洗的棉被,疯狂寻找那来自寒冷冬夜深处的一丝飘摇的音乐、一段遥远的话语、一种温暖的寂寞……老屋二十年,从懵懂无知到初谙世事,从大雪纷飞里降生到含泪踏上异乡的旅途,太多太多的记忆老屋里盛着,虽然痛苦多于欢乐,难堪多于舒心。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等我明白苏芮为什么将那首《橄榄树》唱得如此凄清的时候,我到到省城上学了,老屋也坍塌了。借一把吉他随着苏芮我常常把自己弹得泪流满面,我可以说我从那爿长满红高粱的土地上来,但是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兄弟姐妹,连那三间低矮的老屋都不复存在,哪里还是我的故乡吗?这时候莱蒙托夫便告诉我了:“哪里有爱情,哪里就是你的故乡”, 便满怀希望地投入到构筑第二故乡的梦幻中,想藉此重建故乡的感觉,谁知满腔的话语还没有说出,车笛一声,我便被一辆逢站必停的普快列车拉回了故乡。是洁如一针一线地帮我缝起了关于家的梦,带着梦想和感激,在城市遮天蔽日的楼丛里我们谋得了偏安之所并延续了我们的生命,想想日益现代化的家居摆设,看着眼前凄风苦雨中度过的老屋底子,心下不免感慨万千。我很清楚,象我这样营营苟苟衔草造窝的人,在城里一拍子下去至少能打死十个,但我敢肯定,象我这样沉浸在关于故乡老屋的记忆里无法自拔的人绝对不多。——原认为完成了从农村到城市的跳跃之后,我会彻头彻尾地把自己从外表到内心过渡为一个城市人,潇潇洒洒地将攀系在老屋里的二十年光阴的痕迹涤荡一空。但我却越来越发现自己其实就是那棵将藤蔓伸到邻家并偷偷结了一个瓢的歪把子葫芦,炫耀了半天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根终究还是在自家天井的墙根,在泱水河边上那个小小的村子里。
楼林层层,老屋不复,茫茫人海,何处我家?“我自来出来,自往去处去”,佛家仿佛早有谶语了。
7
就在我们一家三口在老屋旧址前徘徊再三,我蹲下身子抚摸着一株刚刚长出柔嫩绿芽的槐树苗的时候,电话响了。
简攸敏告诉我,我的乌鸦嘴的确乌鸦无比,正如我所预料,霞光集团不妙了。
我心头一震,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简攸敏告诉我,如果我现在赶到人民医院传染病科的话,也许还能见到一个人。
那个人姓成名达,叫成达。
前言
前言
屈原既放,游於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於斯!”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於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酾?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宁赴湘流,葬於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遂去不复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