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希筠突然红了眼圈:“瑞雪定是不会要离远的。我这些日子都没见着她,她也不来看我了。”
王九指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低下头。
赵老太爷看着低头不语的王九指,半晌轻轻地摇摇头,起身进了里屋,取了一只匣子,拿出来,打开,递到王九指跟前:“这是一百两银子,我早些就为瑞雪准备,原是打算给她成亲用的。既然你们要出去,这你就带了出去吧。”
王九指赶紧摆摆手:“这使不得,使不得。”
“怎么你是嫌银子少了?”
王九指连心否认道:“不,不是,只是老太爷这些年给的已经够多了。”
赵老太爷浅浅一笑:“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天。”
“这么快?也该等我过了寿再走。”
王九指本也想做到赵老太爷寿辰结束后再走,只是现在的赵家根本就容不下他们父女了。
赵老太爷见王九指不说话,晓得他心意已决,笑道:“你若是要走,我也不强留了。你且到厨房再给我弄点小菜,我们俩今日喝上一杯可好?”
王九指应了,很快便准备了几样下酒小菜。凉拌海带丝,豆腐皮拌粉丝,虎皮毛豆腐……
“太仓促,只能做这些。”
赵老太爷夹了一块虎皮毛豆腐放入口中,点头道:“这就够了,不要那么多。”豆腐很对他的牙口,“王九指,你来我家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本名叫什么?你真的就叫王九指?”
王九指身躯明显一怔。他的本名,估计在家里,他现在了只是又一个王大。他笑着道:“我不记得了,以前人家王家大小子,王家大小子的叫,后来没了这手指,人家就叫王九指,习惯了。”
赵老太爷瞧着王九指缺了一个食指的右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就凭他的手艺绝对是个大厨,至于少个手指,怕是……既然他不想说就算了。
“这个豆腐,当年我常吃。那时候我还是个穷秀才,家里穷,母亲就磨些豆腐拿到街上去卖,有时候卖不出去,就单做给我吃。看着母亲与媳妇常年吃咸菜,我就想着一定要努力读书,做官,光宗耀祖,好让母亲跟媳妇都过上好日子。每天我都读到三更半夜,难免腹中饥饿。母亲就留一小把磨豆腐的黄豆再加上一颗红枣煮了给我吃,勉励我好好读书。没想到我三十岁那年时来运转,乡试中了头名,进而会试也是头名,我以为日后是个状元,那就是三元及第了。那是多大的荣耀。事实上,我殿试是头名,可是万岁偏偏说彭有祺的字比我好,硬将我改成了榜眼。我气不过啊!解元、会元有什么用,不如状元啊,御前打马,满城看花。”
赵老太爷本是来跟王九指说说话,却不想瞧着虎皮毛豆腐回忆起当年的辛酸。
赵希筠对这些的感触并不如饿过肚子的王九指感触深。那一点点的东西对久饿的人来说,根本添不了什么,只是人人都缺食的情况下,他多吃的那一口,那就是别人活命的东西。
“三孙小时候说过要娶瑞雪……”
王九指忙道:“小孩子说着玩的,当不得真。”
赵老太爷拉着王九指坐下:“大丈夫一诺千金,可是我现在要做小人了。”赵老太爷又吃了块毛豆腐,慢慢地咀嚼,品味着陌生而熟悉的味道,“我成日里说儿子忘本,其实最忘本的就是我。虽然我说要吃穿简朴,可是这脑袋里都是些门当户对的想法。三孙的奶奶,我媳妇是个要饭花子出身,饿倒在我家门口,母亲把她带到家里喂了口稀饭,留在家做女儿,日后就成了我的媳妇。当时我怎么没想着门当户对?如今却这样,你莫要笑我,莫要笑我。”
王九指静静地看着苍老的赵老太爷。这几年他老了很多,似乎身体总是不好,笑的次数也少了,也鲜少叫他煮些肉来吃,粥喝得越来越多,东西也越煮越烂。
“三孙这次院试,拿了二魁,头魁取的是老三同届状元的儿子。我这辈子就一个心愿,三孙能代我考中状元,了我一桩心事。孙媳妇的出身一定不能差。我怕,我怕到时候跟我母亲跟我媳妇一样。母亲守节多年,含辛茹苦抚养我,却因在私寮为人洗衣裳,立不了牌坊;我媳妇也因为是乞讨出身被人污垢,得不到与我品价一样的诰命。”
赵老太爷说着哭了起来,他最近越来越喜欢想起以前的事来,想起母亲,想起早逝的妻子,想起一切一切。他想起当时做官的时候,同僚的妻女们对母亲同妻子的讥笑,他只觉得心痛。他们没经历过穷的滋味,不知道钱到底有多宝贵,他们讥笑自己的府衙没有种花草,而是一畦畦的青菜。更有同僚在他为母亲上书请立牌坊的时候,挖出母亲为了养育他们兄弟到私寮为人洗衣裳的事。夸夸其谈,饿死是小,失节事大。
狗屁!
他身子他自己晓得,老天再让他活个几年已然是天赐了。
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活着看到三孙中状元。
“老太爷……”
赵老太爷抹了把脸:“瑞雪陪了我这些年,同五丫头一样,这嫁妆银子我是少不了的。你总该叫我多准备一次嫁妆银子才是。”
赵老太爷的话语中透露出深深的遗憾。他为每个孙子孙女都准备了一点银子,可是到现在没有一个用到。孩子那么多有什么用,陪在自己身边的也只有一两个。
王九指没说话,只是盯着那只匣子。装了银子的匣子很沉,很沉。王九指摩擦着匣子,注视着上面的纹理,但觉得为难。
赵老太爷见王九指收下了银子,微微松口气,举了酒杯:“你还没同我吃过酒,今日定要陪我好好喝一杯。”
赵希筠守在赵老太爷身边,有些担心地按住了酒杯:“爷爷。”
“你就让我喝几杯,我都活不了几天了,也不叫我做几件高兴的事。”赵老太爷有些不太高兴地抢了酒杯,喝了一口酒,“你不是想瑞雪了么?去瞧瞧她吧,我不会多喝的。”
第四十九章: 紫苏
瑞雪紧紧地抱住双膝,蹲在墙角,等待着赵二奶奶的传唤,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赵希厚冲着她怒吼的声音。
“卑鄙!尿裤子的好哭佬!专门在背后告状!小人!”
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回荡,她烦躁地捂住耳朵不停地摇头,想甩掉耳边的声音。
为什么他就是不听自己的解释,说来说去他还就是不相信自己。
为什么不相信自己?
她若是想告状老早就去了,何必要等到这个时候,难不成专门等赵二太太吃了自己?
瑞雪突然很想冲到赵希厚的面前狠狠地骂他。骂他没脑子,不知道想清楚。
门打开了,一股凉风吹进了屋子,暂时吹消了瑞雪的烦躁,瑞雪抬起了头。
天暗,要下雨了。
“出来吧!太太叫你。”
瑞雪认识那个叫自己的丫环,金莺。微微一动,这才发现腿早就蹲麻了,她扶住墙慢慢地等麻劲儿过去。她咬住嘴唇强忍着酥酥麻麻的感觉。
“腿儿麻了?”
瑞雪点点头。
金莺走上前搀起瑞雪:“我扶你过去好了。”她有些复杂地看着这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
瑞雪紧紧地抓住金莺的胳膊,深一脚浅一脚的挪步。僵直的小腿,没有感觉的双脚,真是很难受。
“金莺姑娘,我爹还在太太那?”
“太太说还有事吩咐你,王师傅已经先走了。”金莺搀着瑞雪出了屋子,朝赵二太太的正房走去,临到门口,金莺松了手,“你自己进去吧。太太在东边的屋子。”
透过湘妃竹帘,只能隐隐约约地瞧见屋子里的摆设。
她这是头一次来赵二太太的屋子。只觉得果然与府上的其他屋子不同,一切都是金碧辉煌。堂屋的大架子上放了一个自鸣钟,她在赵希厚的屋子里见过,只是这个比那个还要大,金黄剔亮。
东边屋子像是有两间,因为中间有一个雕镂新鲜花样的格子架,上面放有连珠屏,翡翠盘水晶碗等东西,还有一艘奇奇怪怪的船。
再往里走碧纱橱隔断,再里面的她就瞧不见了,因为赵二太太就坐在临窗的椅子上。
她依足了规矩跪下来给赵二太太磕了头。
只是听不见赵二太太说话,她也不敢把头抬起来,只得将头抵在地上,眼睛注视着石砖之间的缝隙。
赵二太太临窗而坐,注视着瑞雪,良久才清了嗓子:“你今年多大了?”
瑞雪微微有些愕然,赵二太太叫自己过来就是来问自己的年纪?“十二。”
赵二太太伸手托起瑞雪的下颚,强迫她抬起头。赵二太太仔细地打量着瑞雪。睫毛又浓又长,大大的眼睛,小巧的嘴巴泛着红色的光晕:“果然是长得漂亮。难怪想着同三儿亲近?好做上姨娘?”
姨娘?
“太太?!”
轻轻的冷笑表示着不认同:“装的还真像这么回事,我差点就信了你。可是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以为自己长得好,又打小就跟在爷们跟前,就可以留在爷们跟前当姨娘。”
赵二太太目光变得深邃,她注视着整张脸涨得通红的瑞雪。就算她的眼睛再会说话,再纯净,可面上的羞涩已经暴露了她所有的心思。
“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不过是我家小小的一个厨子,主子赏你恩典,还真把自己当成千金小姐?举止轻浮,言行不雅,跟个狐狸精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