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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朝庆宥元年,对赵昶而言,不能不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很多年之后他回抚往昔,惊觉他后半生的大半荣华坎坷,竟皆滥觞于此。
其实直到那一年八月,年号还是太匡二年,是年风调雨顺,郡内一片升平景象,放眼望去,即将收割的田野上满目金黄,微风一过,麦田便成了金灿灿的海洋。
不知不觉中,许璟许琏投奔赵昶已有数月,在这数月中,二人每日的工作,无非是誊写书简,核对帐目,收集郡志资料,处理郡内各类琐事,和一般府吏并无区别。许璟许琏对此并无抱怨,尤其是许琏,大有乐在其中的架势,反而是他人,明里暗里,替二人抱起不平来。
这样的话不久传到赵昶耳中,为此在一次例行的田间出巡中,特意把这些听来的抱怨委婉说给随行的许璟,说完不以评论,只等许璟作答。
许璟的口气是一贯的平淡:‘大人若是有疑,大可不必反复试探,还请直言以告,我们自不会再留。‘
赵昶一愣,低笑数声后言:‘子舒多虑了,我只是区区一介太守,无财无权,着实委屈你们。‘
许璟则答道:‘为财为名,当初文允也就不必辞刘公而就大人了。‘
秋天的田野风景美丽开阔,短暂的交谈结束后,一行人马沿路徐行,一时无言。许璟盯着麦田良久,忽然开口道:‘今年必定丰收,多余的粮食,大人想好怎么处置了吗。‘
赵昶也顺着许璟的目光朝田野看去:‘多出多少?‘
‘再供万人仍有节余。‘
‘子舒果然都算清楚了。‘赵昶报以嘉许一笑,‘东阳郡的水灾遗患未去,流民四野,这多出来的粮食,拿来赈抚灾民吧。哦,对了,前年丹县瘟疫,不是空出不少房子吗,把他们安顿在这里。接下来。。。。。。‘
沉吟片刻,赵昶的声音沉下来:‘从中挑精壮男子,加以操演。‘
‘训练新兵是大事,交给东方大人?‘
东方诚自赵昶拜将刘韶麾下,一直跟随左右,战功赫赫,算得上赵昶身边一员猛将。几年前赵昶领命缴寇,因为不服天气遇上凶险,若非东方神勇,左臂已伤的赵昶命都难保,更不必说日后的大胜了。许璟提出东方诚,恰恰正是赵昶心中不二人选。
‘这事也只他做得,‘赵昶点点头,‘子舒啊,还有什么是你想不到的。‘
‘皆赖大人英明。‘
赵昶微笑着摇头:‘子舒在顾忌什么,可是因为之前那番话?我转述这些话并无他意,你不要多想了。‘
许璟却无意再提这个话题,转而说道:‘古人一瓢饮得一死士,大人此举,足以得一军死士。‘
默默在心中咀嚼许璟的话,赵昶面色不改:‘你家兄弟,都如你和文允吗?‘
‘大哥、阿连、以及幼弟都是伯父所出,先君早亡,未留下其他兄弟。大哥一心继承家学,不理世事;幼弟尚小,犹在学步。‘
‘子舒可知,你我相识至今,你还是第一次说起家事。‘
许璟看看赵昶,回答:‘这也是大人第一次问。‘
而且,也应该早就知道了。
这句话许璟并未出口,赵昶再没有追问下去,而是遥指北方喟叹:‘当年太祖就在此地北去百里之地大败前朝大将鲜于通,立下本朝三百年基业,何等英武。‘
夕阳西下,红光把天空和视野所及的田野染成非金非红的奇异色彩,一时间无论是赵昶许璟还是其他随行的心腹,都陷入恍惚之境,再分不清天与地的分界,目中所见,只有血色宝石似的太阳和仿佛交融渲染、天地尽头一般的四野。
回到城中天色已彻底暗下来,许璟才回到与许琏同住的宅院,正撞到下人许安叹着气从许琏房中出来。
看到许璟,许安愁眉苦脸迎上去:‘二公子回来得好,三公子的老脾气又犯了。‘
‘又不肯吃药了?‘ 许璟下意识地反问一句,‘知道了,我就去,你再端一碗药来。那今天吃了其他东西没有?‘
见许安摇头,许璟也忍不住叹气:‘把吃的也送一些过来。‘
走进许琏房里,就见他穿着内衫赤着脚歪在榻上读书,案上搁着早没一丝热气的汤药,烛光闪耀,许琏在烛光下的脸忽明忽暗,他看书看得正入神,连许璟进来都没发觉。
‘阿连。‘ 许璟站了一会儿,知道如果不出声对方是绝对不会发现自己的,于是叹息般地叫了那个正专心的年轻人一声。
声音不大,可显然很有用。许琏很快抬起头,确认来人后,露出真诚的笑容:‘现在才回来,难道遇上不顺了?‘
许璟先找出件外袍递给许琏,看他不情愿地披上,才说:‘不。倒是你,发烧又不吃药,还赤脚。今天吃了什么?‘
许琏正要分辩,却被门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二公子,药和饭菜都备齐了。‘
许璟反身开门,接过漆盘示意接下的事由他来做,许安会意,替他关上门,瞄到气势弱下去的许琏,偷偷一笑,守在了门外。
无视许琏抗议的目光,许璟也坐到榻上,把药端到他眼前;许琏看看药,又看看面无表情的许璟,再去看药,如此反复数次,终于捧过药碗,皱着眉头把药喝了下去。喝完后抱怨道:‘阿兄,若是你喝它二十年,也是宁死不要再喝的。我看这药也没什么用,哪里有一副药喝二十年还治不好病的。‘
‘胡说。‘ 许璟这时唇边才有了点笑,‘你自己说,以前你隔三差五就发热,后来喝了这药,不是渐渐发作得少了吗,怎么没用。‘
‘那只是发作得少了,始终断不了根的。索性不喝,说不定自然会好。‘
‘来,多少吃一点。‘ 说完把食盒推了过去。
许琏随意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问:‘既然顺利,怎么会才回来。‘
夹菜的手滞在半空,隔了片刻才落到许琏碗中。考虑片刻后,许璟说:‘大人还是有戒心。‘
许琏满不在意地笑:‘现在可能有疑,日子长了,疑心自然就小了。况且别说对我们,除了自己,他怕是再信不得别人。在刘邵那里各色人物见了不少,惟有他,是难得聪明人不说,光遇上大事下得狠心沉得住气一条,就把其他人都盖过去了。太守绝非池中物,这点,我不会看错。‘
‘这我也知道。不然也不会选闻郡了。闻郡算不上大郡,四周也无险要地势,刘邵就是看到这里才愿意放他做个太守。可是刘邵没看到,他的志向决非仅割一地霸一方水土。今天在城外,他指着北方说‘当年太祖就在此地北去百里之地大败前朝大将鲜于通,立下本朝三百年基业,何等英武‘。刘邵给这样的人安身立命之地,还想什么独有天下。闻郡西边的雍城,怕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地方。‘
许琏盯了许璟半晌,方半玩笑地说:‘这个简单,只要大人做到冯州刺史,闻郡也好,东冀的雍城也好,连着那片古战场,都是他的了。对他来说,差的只是一个机会。对了,太祖不也就是在这一带发家的吗。‘
话音才落,许琏没有什么预兆地大声咳嗽起来,忽如其来的咳嗽声让许璟慌了片刻才想起近身帮许琏顺气,待咳嗽缓下来,又去拿了张毯子,盖之前特意探了探许琏的脚,果然冰冷。
用毯子包住脚,许琏又咳个不停,只是没刚才那么厉害;许璟叹气,干脆坐到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声说:‘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咳过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