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师父才进入收功,这时他一般要闭目静立一会。
收功就象围棋里的收官,马虎不得。师父说。那起式呢?燕青仰着稚气的小脸好奇问。是不是围棋的布局?师父笑着摇了摇头。起式是布局之前的布局,他说。布局之前的布局?燕青一片茫然。对,师父轻轻拍了拍胸脯说,这里有了感觉才可落子,练功也是一样,里面没感觉就是妄动,就是花拳绣腿,外不能御敌,内不能修心养命。
那时很多年前的事了,燕青现在突然历历在目。看着远处师父静默的身影,他内心悄悄升上一种莫名的充盈,仿佛一股热流在身体里鼓荡穿流。某些事情在事情发生之前便已存在。过了一会,一个念头突然间孤零零涌上心头。并非玄妙,亦不是悲戚,只有一片茫然。仿佛身陷雨幕,清凉和声响清晰无比,却目无所见。
师父慢慢睁开了眼,他微笑着打量着燕青和岛田。两人赶忙走上前去,突然,师父一伸手,示意他们停步。两人正疑惑中,只见老人悠悠向前踏出一步,挥剑后掠,竟又走了一招“青龙出水”,式子行到背对燕青的时候巍然不动。燕青会心一笑,他一伸手从岛田拎着的水果袋掏出一个青苹果,象棒球投手一般夸张的晃了晃胳膊,然后突然朝着师父投了出去,苹果脱离手指的瞬间,心中略一犹豫,去势变缓,划出一道低矮的弧线,速度并不太快。
那一夜的狂风,黎明时候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早上,老君祠里便地是被风吹落的核桃般大的青柿。小道士将那些落果扫落在师父住的后园门后。师父指点着燕青练了一会拳后,站在庭院的中央拔剑摆了一个“青龙出水”的式子,回头一指那堆青柿,爽朗地笑着对燕青说,把地上的果子抛过来!燕青犹豫着朝师父轻轻抛出了一个青柿,弧线很高,青柿眼看就要落到师父身上时,师父突然回手一剑,快如闪电将其刺落。燕青惊骇又兴奋,他越抛越快,师父也越刺越快,剑不落空,转眼间青柿便落了一地。
全凭一股灵性,师父说,别用眼睛,眼睛不如手快,手不如心快,要用心。
眼看青苹就要击中师父,岛田惊讶的喊出了声。老人并不慌张,一如往日,手走下弧,剑走上弧,两臂缓缓在身前分开接着走了一招“斜飞”,身体回转快要面对燕青的时候,运剑骤然加速,剑尖一抖已然刺中来物。刺中后剑势并不停顿,一松腰胯卸去来力,然后身形一颤,青苹如同草丛里的蚱蜢一般,竟然凭空高高跳了起来。远处,岛田简直惊呆了,燕青也微感意外。师父眼神一瞥,开心一笑中前腿滑步一收,身形犹如水银泻地般陡然一沉,盘步下蹲中反手又是一剑!正好拍中下坠中的青苹,离弦之箭一般原路向燕青射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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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青毫无准备,眼见青苹飞射而来,一股凉气闪电般从后背激射全身,本能中他左脚前踏,左手随之下按护住腰腹裆胯,右手随着身体侧转在胸前犹如水蛇一般呈S形掠出,电光石火中他竟然走了一招“白鹤晾翅”!并且右手一探顺势将青苹抓在了手中!岛田看着燕青呆若木鸡,而燕青也控制不住浑身冷汗直冒。
“简直是杂技!”过了好一会岛田才语无伦次的说。一时间他找不到更合适的汉语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师父已经笑吟吟走了过来。“拳虽小技,理为大道。”他打量着岛田说,“不是杂技可以比的。”岛田连连点头,样子有些拘谨。
“这是岛田。”燕青暗吁了口气,将苹果放在石凳上对笑着师父介绍说。“我的大学同学。”
“哦?岛田?”师父目光一扫岛田疑惑说,“日本人?”
“是。”岛田上前一步对他深一鞠躬说。
“岛田是专门从北京赶来看你的。”见师父似有不快。燕青赶忙笑着说。“是我最好的朋友。”师父微笑着一点头,他将剑缓缓插入鞘中,抬头看了燕青一眼,目光里充满了慈爱、信任,还有一丝赞许。燕青顿时释然,将剑从师父手里接了过来。
三个人说笑着走到银杏树下的石桌旁坐下,很快有道士泡好茶端了进来,是本地自产的一种青茶,香气很淡,但味道醇厚,且茶色澄清碧绿,十分爽心怡人。静静品了一会茶后,岛田将给燕青的师父准备好的礼物从随身包里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递给老人。礼物装在一只狭长、精致的鹿皮袋里,师父微一沉吟,抬头看了燕青一眼,并不伸手接过。岛田有些尴尬,回头看了燕青一眼,燕青微微一笑,伸手从岛田手里接过皮袋放在师父旁边,他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老人缓缓放下茶杯,慢慢解开皮带上的袢带,竟然是一把折扇。
折扇是由日本发明于平安时代,最初是用桧树薄片缝制而成,所以也称为桧扇。后来日本的折扇通过贸易于宋代传入中国,最初只是上层社会的奢侈品,一直到明代才有了成熟的制作工艺,并逐渐盛行。日本的折扇工艺精良,配之以名家书画,堪称精美的艺术品。岛田送给师父的折扇更是精美,这把扇子的扇骨和扇叶是用象牙制成,上边雕刻着精美的纹饰,金质的扇纽,扇面是一幅色彩绚丽的樱花图。老人仔细观赏了一会,不禁暗自点头称赞,他本是平遥富家子弟,年轻时曾在北平和本家叔叔一起经营过钱庄,自是识货之人。“这东西怕是有些年头了吧?”他并不抬头,微眯着眼睛仔细欣赏着手里的折扇问岛田。
“是我祖父留下来的旧物。”岛田不无自豪地说。“他曾经手执这把折扇代表关西棋院战胜过很多日本棋院的高手。”
“哦?”师父抬头疑惑问。“你祖父是日本围棋国手?”
“是。”岛田面带笑容说。“我们家本是棋士世家,可惜到了我父亲这一代没能延续下去。”
“岛田也曾经是日本的职业棋手,是有职业段位的。”燕青在旁边插话说。
“那你为什么不继承家族的遗业?”老人将折扇轻轻合上放入皮袋里,抬头看着岛田不解问。
“说来话长,本来我是很喜欢围棋的,做一名棋士是我的梦想。”岛田说。“我们家是兄弟两个,按照我父亲最初的安排,由我学习围棋,继承祖父的遗业。而我哥哥则从商帮助父亲管理企业,父亲在战后机遇不错,很早就拥有了一家规模很大的公司,业务遍布亚洲和南美,没有可靠的人帮助是不行的。”他习惯性的扶了一下眼镜,语气一沉又继续说:“后来,家里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故,哥哥和母亲在北海道旅游的途中出了车祸,两人一起离开了这个世界。父亲简直痛不欲生。当时我年龄还小,过了几年后我就决心改行从商,虽然这并不是父亲的初衷。”
“既然你真心喜欢围棋,就从来没有后悔过?”燕青在旁边急切的问,岛田从未和他说起过这段经历,一直以来,对于岛田没能从事围棋生涯,燕青怀有疑问,但他却没有问起过原因。他认为岛田也许和自己一样,心里藏有某种症结。除非自己主动说,不然,冒昧询问无疑是一种刺痛。
“当然有过。”岛田扭头对燕青平静说。“有一段时间,我一看到和围棋有关的东西和消息就控制不住的冲动,还有痛苦。但后来慢慢就好了。毕竟,生活不仅仅只有围棋,比如太极,现在就是我职业之外最热爱的。”
燕青听了默然不语。过了一会他对师父说:“岛田上学的时候曾经跟我学过太极拳,他现在还是亚太文化交流中心的理事,专门负责中国武术的推广交流,这此来看师父也是希望能获得你的指点。”岛田听了连连点头。师父微笑不语。
“太极和围棋一样。”沉吟片刻后老人以指叩膝慢慢说,这是他惯有的动作,之后总会有一番言论。燕青心中暗自一笑。“需要的是悟性。”老人接着说:“并不是有高人传授就能达到的,比如,现在你教我围棋,我也未必能够成为国手。”
岛田目不转睛看着他。
“不过,一些真传可以让人少走弯路,更不会入于邪道。”师父看着岛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