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的事,怎么办?”
“什么‘我们的事怎么办’?”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跟你的事,我已经跟我家里都说了。”
我不响。
“我爸妈已经跟我说过了,他们打算五一节来上海一趟,你自己想想清楚,你到底是跟我玩玩的还是……如果你不是跟我玩的,对我就不要总是这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天地良心,这么多年了,我对你的这一片心——”
正说着,外面忽然又传来叩门声,“咚咚咚”,不轻不重的三下,把唐可德的“心”截住了。
我忍不住一怔,谁?应该不会又是乐为娥,她叩不出来这么有教养的敲门声来,也许是二楼的楼组长阿姨上来收水费或弄堂费什么的?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晦气的日子,一大早,尽是上门讨债的。
“咚咚咚”,门外的叩门声又耐心地重复了三下。
我犹疑了一下,走过去,将门打开一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篮子的红白相间的玫瑰,跟着一股清甜馥郁的花香气袭面而来。
我恁地一怔,不由自主地将门敞开了一些。
捧花篮的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细瘦干净,十八九岁,看见我,马上很客气地说:“小姐,柳先生送你的花。”
我怔怔地接过那硕大的花篮,正犹豫着要不要给他小费,孰料,那男孩子腼腆地笑了笑,说了声“再见”,一转身,即“噔噔噔”地下楼去了。
我捧着那硕大的花篮,怔了一会,才转身,抬脚,将房门自身后踢掩上。
一篮子的玫瑰花,足有数百余朵,一律是半松软的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红白相间,一枝枝挤在一起,枝叶与花苞一样的新鲜,还带着晶莹细粒的露珠,仿佛刚剪下来似的。
我将花篮搁在茶几上,然后,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去,怔怔地想:柳果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玩什么)?
唐可德看看我,再看看那花篮,犹豫了一下,挨着床沿坐下去,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香烟,点燃一枝,狠狠地吸了两口,然后问:“谁送来的?”
我不响。
“有钱人?”
我抬抬眼,看看他,不响。
“哼,”他哼哼鼻子,眯起眼,嘲弄地冷笑笑,“怪不得急着赶我走呢,原来傍上大户了。”
我看看他,依然不响。
“你现在烫伤了一只脚,可是你到底想脚踏几只船?”
我皱皱眉,“我没踏什么船!”都是船在踏我。
“哼,没踏?这么贵的玫瑰,一送就是一篮子,他是一个傻B吗?老实说,干过几次了?嗯?”他的口气仿佛捉奸在床铁证如山似的。
我不响,只抬了抬眉,沉默地看看他,再看看他手上的香烟,那细细的香烟雾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缕袅袅婷婷的灰蓝色。
僵持了半晌,唐可德忽然站起来,趋近,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问:“说,你跟他干过几次了?”
我愣了一愣,镇静地看看他,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淡淡地说:“不瞒你说,我的第一次是卖给他的,他出了三万八。”
唐可德的嘴唇陡地哆嗦了一下,似乎被什么忽然蛰了一下似的,然后他一抬手,朝着我的脸就恶狠狠地劈了下来,“你他妈的跟一个婊子有什么区别?”
我本能地偏了偏脸,没有发出任何尖叫,亦没有哭,只是摸着自己的脸颊沉默了一会,然后冷静地站起来,走到门边,我说:“是没有什么区别,刚才的房租,就是那笔钱里头的,现在你可以从一个婊子的房子里走出去了——”说着,我将门打开了半边。
唐可德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掐掉手上的香烟,转身,开始利落地将他的随身衣物一阵风似地塞进他那只硕大的帆布背包里,塞完了,拉上拉链,炸药包似的在背后背好,抖一抖肩膀,然后站定了,悲壮地(又有点威胁似的)看看我,问:“你肯定?”
我轻轻地点点头,又点点头。
“我是爱你的,蔷薇……”他的声音低沉,语气里有种压抑着的痛心感,好像我是在把我自己往绝路上赶似的。
我摸摸被打的那半边面颊,看看他,“等你自己有了立脚安身的地方,再来跟我说这句话也不迟。”
他看看我,不响,咬了咬嘴唇,沉默地转身,一阵风似的利落地在鞋架子上找到自己的运动鞋,光着脚套进去,胡乱地系上鞋带,随即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呆了一秒钟,才走过去轻轻地将门掩上,老式的铜把转锁“喀哒”了一下,然后,我听见楼梯口“噔噔噔”的一阵沉重快速的脚步声。
第十一章 同居瓦解(8)
这一幕,像极了电影里的情节与程序,那种专门表现简单直白的爱恨情仇的二流电影。
我独自在沙发上坐着,对着那些红与白的玫瑰花,嗅着那清甜馥郁的花香,好一会,忽然想起来昨夜换下的床单还在洗衣机里,于是站起来,踱到阳台上去洗床单,洗好、汰好,抽出窗外的一根毛竹竿,拿毛巾反复地擦干净,然后将床单在洗衣机里抖了又抖(抖抖平整),才将它晾到竹竿上,晒到窗外去。
白色的床单立即在风中“哗哗”地翻飞舞动起来,像一面纯洁巨大的旗帜。
纯洁飞舞的床单才似是纯洁自由的生活的一面旗帜。
或许我应该庆幸:自己只付出了一记耳光的代价,即令这面旗帜失而复得了。
第四部分
第十二章 落花与原形毕露(1)
整个服饰市场冷清萧条得离奇,到处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像一个阡陌纵横的半露天的战地医院)。
我们的铺子照例亦冷清得出奇,从早晨到下午,一个顾客也没进来过,我呆呆地坐在里面,像一块会呼吸的木头。
近黄昏的时候,小乐推着一个小轱辘行李架回来了,行李架子上绑着一只硕大的黑塑料袋,她一脸的灰尘与疲惫色,一进来,即疲倦地扔掉轱辘架,一屁股在椅子上瘫下去,手搁在大腿上,仰面,长长地叹气:“唉……”
我看看她,找到一只卡通杯子,倒了半杯可乐递到她手边,“先喝口汽水吧。”
孰料,她像见了细菌似地一缩手,一边脸色陡变地跳了起来,“这是小蒋的杯子!”
我被她跳得一怔,莫名其妙地看看她,“小蒋的杯子怎么啦?她不是不是‘非典’吗?”草木皆兵,人人都给非典吓得神经兮兮的。
小乐颓唐地看看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的CT报告出来了,主支气管内有块状异物,可能是原发性肺癌。”
我恁地一愕,不能置信地瞪住她,“什么……肺癌?”
“医生是这么说的,过两天活检报告出来就能确诊了。”
我捧着那只卡通粗瓷杯子,只觉得喉紧胸闷手脚冰凉,酱色的汽水在杯子里“咝咝”地冒着细细的气泡,轻不可闻,半晌,我才问:“小蒋她……自己知道吗?”
小乐摇摇头,“还不知道,她只是很懊恼不应该去广州进货,她叫我们在店里多辛苦辛苦……”她的声音哽咽起来,一只手捂住面孔,难过地低下头去,连头连手抵在椅背子上,良久,良久,她才抬起头来,红着眼睛困惑而绝望地望住我,“陈蔷薇,你说,我们怎么就这么倒霉啊?还到底让不让人活下去了?”
我叹了一口气,擦擦眼角,强打精神安慰她:“先别难过,想想怎么办,要不要通知她的那些老乡?”
小乐擦擦眼睛,想了想,“还是先别惊动众人,一窝蜂地跑了去看她,反而叫她起疑心,先叫她父母来了再说吧,我今天晚上就回去给她家里打电话。”
我点点头,“事到如今,也只能先这样了。”
她吸吸鼻子,孩子气地看看我,“我想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