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部分(1 / 2)

>“那剩下的怎么给你?”

“剩下的过几天你给我儿子,他会寄给我的,今天你就先给我两个月的好不好?妹妹,帮帮忙?”她仰着脸,可怜兮兮地望着我,额上碎发下掩着的紫青的淤血块仿佛是她隐蔽的另一只眼睛,暗中亦可怜兮兮地瞪着我。

我看看她,犹豫了一下,说:“乐阿姨,你额上有一块紫青。”

她怔了一怔,“噢……”抬手摸摸自己的额,脸上倏地闪过一丝尴尬与慌乱,“是我骑车子不小心摔倒了碰伤的。”

我不响,狐疑地看看她。

她的神色越发慌乱与尴尬起来,搭在额头上的那只手努力地张开了覆住那一块青紫,此地无银似的复又强调道:“真的是骑车子摔的,真的……”

我同情地看看她,迟疑了一下,试探地问:“是不是孙伯伯又打你了?”

她一听,顿时一愕,放下那只企图遮遮盖盖的手,稍迟疑了一下,忽然彻底地松懈崩溃了下来,“是这个老B养的打的,这个老B养的,这趟我总算跟踪到他买的房子在哪儿了,原来他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他拿家里的钱去买房子就是为了养野婊子的!我火了,跟他闹,因为离婚的时候家里的积蓄我一分都没要,图的就是留给儿子以后结婚用的,这个我跟你妹妹也讲过的,这个老B养的倒好,为了自己快活,拿去在外头买房子养婊子了!格么我要跟他大闹勿?老B养的他自己快活,那我儿子将来怎么办?老B养的理亏说不过我,就动手,叫我滚,家里是呆不下去了……”她停了停,咽了一口唾沫,“我也不想在上海呆下去了,一天也不想呆下去了,我要去北京做生意,我北京有朋友。”

“可是,北京的‘非典’最厉害,死的人最多。”我忍不住提醒她。

她看看我,仿佛没听明白我在说什么,眨了眨眼,神色忽然凌厉地凶了起来,眼底却生出一种类似希望的光来,“等我去北京挣到了钱,我就把儿子送到国外去读书,然后移民,让这个老B养的将来死了都没人送终,这个老B养的反正有高血压心脏病,我要让他以后死在家里烂在家里都没人知道,老B养的!”她咬牙切齿的。

我看看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了一下,我说:“乐阿姨,你在这里等一下。”

然后,我转身,趿着拖鞋,下楼,回屋。

唐可德蒙了被子又睡了过去,他居然也睡得着!

我打开衣橱的第三格抽屉,摸到一只牛皮纸信封,抽出柳果庆那张支票兑现剩下的一叠钞票,数出四千块,再抽出四百块,然后阖上抽屉。

回到晒台,乐为娥正对着一盆虾子红的灼艳艳的小海棠发怔,我走过去,“乐阿姨——”我碰碰她的胳膊,把那一叠钞票递给她,“三个月的,你数一数。”

“哎哟,夏夏侬噢,妹妹,夏夏侬噢!”她欣喜若狂似的,适才的咬牙切齿几乎一扫而空,一激动,上海话又冒出来了。

“你数一数吧。”我又提醒她。

“噢,好的……”她唯唯诺诺的,低头将钱数了两遍,然后抬起头来,“对哦,三千六,噢,妹妹,我要给你写张收据,在哪儿写呢?”她为难地看着我。

我看看她,“算了,我相信你的,回头叫你儿子补写一张寄给我好了。”

“噢,好的好的,我一定会叫他寄的,一定会的。”她把那叠钞票宝贝似的揣进那只麻袋似的挎包深处(准确的说,是埋东西似地埋进去),然后,抬头看看我,忽然趋近,一把捞起我的一条胳膊挨住我的肩,叠声说:“妹妹,夏夏侬噢,夏夏侬噢……”

第十一章 同居瓦解(6)

我皱了皱眉,赶紧将脸偏到一边(好避开她那一嘴似馊似腥的口腔气味)去煞有介事地看看东方,太阳终于从弄堂屋脊的地平线上爬上来了,瞬间,喷薄而发,金光四溅。

这世界千疮百孔的,太阳每天却是新的。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抽出自己的胳膊,“用不着客气乐阿姨,谁都有急难的时候,我送你下去吧。”

“不要送了不要送了,妹妹,你回去忙上班吧。”

但是我坚持客气地送她落楼,为的是怕她再转回来敲门。

我与她一后一前地下楼,落到地面,准备道别的时候,她忽然又捞起我的一只手亲密地握在自己手掌里,没头没脑地问:“妹妹,男朋友谈了吗?”

我感受着她又躁又硬的干丝瓜瓤子似的掌心,不置是否地笑笑,不响。

她推心置腹地看看我,“一定要寻一个工资大脾气好的,知道吗?乐阿姨这辈子是完了,可是,妹妹,你还年轻,卖相又好,一定要睁大眼睛看准了,知道吗?”

我笑笑,含糊地点点头,敷衍她:“嗯,你到了北京多保重。”

“噢,你也多保重,再会,妹妹,再会啊……”她摇摇我的手,有点恋恋不舍似的。

“再会,乐阿姨。”我催促她。

“再会妹妹,记得一定要挑一个工资大脾气好的哦,再会啊……”她语重心长的,最后又强调似地摇了摇我的手,然后才松开,两只手重新搭上她自己的那只尼龙布挎包,转身,踉踉跄跄地朝着弄堂口去了。

我看看她的背影,她的背影仿佛只有背(略带佝偻的单纯的背)而没有胳膊,因为她的两只胳膊始终牢牢地抓在胸前的挎包带子上,仿佛那只挎包里装着她全部的家当与希望。

我暗暗叹了口气,是不是所有失去了丈夫(他还活着)的女人都这么卑谦可怜与似颠非颠: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好处,她即可以感激涕零的跟你弄得亲人似的?

返身上楼,唐可德还在蒙头大睡。

我没好气地“哗啦”一下拉开窗帘,动作很大,阳光水银似的泼进来,直泻了一地,我不由地怔了一怔,春天的早晨,阳光竟然如此的新鲜清澈。

梳洗毕,从电饭煲里挖了一点昨天的剩饭,煮了一点泡饭,就着一只咸鸭蛋,我吃了半碗泡饭。

吃好早饭,我出厨房,唐可德正坐在床上穿衣服,看见我,犹豫了一下,问:“刚才是谁?”

我绷着脸,没响。

“谁啊?啊?”他像是好奇得要死似的。

“房东,收房租来的。”我没好气地答。

他怔了怔,“什么……房东?”好像听不懂“房东”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房子的主人!”我没好气地又补充了一句。

“多少钱?”

“三千六。”

他不响,诧异地看着我,两边眼角各一粒眼屎。

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我脸上有字吗?”

他讪讪地眨眨眼,“我没想到你这里这么贵。”

“你以为我这里是白住的吗?”

他小心翼翼地看看我,“或许可以搬一个稍微偏僻一点的便宜一点的地方?”

“你舅舅在虹口的集体宿舍不是挺便宜的吗?你为什么还不回去?”我没好气地抢白他,他以前在虹口一直住在他舅舅为理发店的员工租的集体宿舍里(他与他舅妈的弟弟同住一个房间,待遇还是算好的,其余的人则五六个同睡一间屋)。

“你别这么凶嘛,这两个月的工资,一半我都寄给我妈了,你知道我也是春节后才转的正,现在一个月也就三千来块,噢,我卡上可能还有一千多块,要不,等下我下去取给你?”说着,他掀开被子,下床,捞起地板上的牛仔裤与薄毛衣,三下五除二地套上。

我冷笑笑,“谢谢,用不着了,芝麻绿豆类的小便宜我不稀罕。”

他愣了愣,手停在裤腰上,睁大了眼看着我,“你什么意思?”

我冷眼看看他,再看看他身后乱成一团的大床,床上散发出一股似酸似甜的隔宿的气味(类似那种水果搁得太久了即要腐烂的气味),我攒攒眉,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的厌倦,厌倦加上心灰意冷,我抬了抬头,认真地望住他,“也没什么意思,我只是不喜欢跟一个男人天天住在一起,我喜欢一个人住。”

“那你一辈子不结婚了吗?”他匪夷所思似地问。

我不耐烦地皱皱眉,“结婚是结婚,结婚再说!一个男人能够娶一个女人,至少也要预备下一室一厅吧?否则,这么分分秒秒地都挤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过?”

他不响,隔了一会,两只眼睛眯觑成一条缝,(一半自卫)挑衅似地问:“你的意思是赶我走了?”

第十一章 同居瓦解(7)

我看看他,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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