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乐把栗子与报纸一起摊到收银柜子上,“真的要打了,布什已经宣布了。”
小蒋与我赶紧头靠头地一起扒着那报纸看过去,是的,头版头条写着呢:“美国总统布什今天正式宣布:驻伊美军20日将正式轰炸巴格达。”
小蒋抬起头,吸了一口烟,一边咳嗽,一边无限惆怅地说:“这下子一打仗,老板在美国肯定接不到新片子了,公司大概真的要完了。”
“要不,打电话问问小杨?”小乐问。
第九章 战争与浮生若梦(5)
小蒋想了想,点点头,“对,打电话问问小杨。”
小乐转头看看我,“要不,陈蔷薇你来打吧?”
我摇摇头,“我不想打,要打你们打好了。”上次说要约小杨出来喝茶吃饭的,到现在也没兑现,多少有点心虚。
“算了,还是我来打吧。”小蒋一边说,一边掐灭手上的烟,从抽屉里摸出手机,给小杨拨电话,“喂……小杨吗?我是蒋之慧……老板那边怎么说?在美国接到片子了吗?……什么,拿到苏州的公司去了?……我也没多少东西好拿的……噢,我跟武小乐还有陈蔷薇她们在一起……好吧,我跟她们说一下……”小蒋收了手机,抬头,沮丧地看看我和小乐,“没戏了,老板在美国没接到片子,年前接的一点日本片子也拿到苏州的公司去了,小杨说正准备下午通知我们后天去公司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老板要在月底之前把公司脱壳转租给一家广告公司,因为已经亏了两个月的租金了,亏不起了……”
小乐皱皱眉,悻悻地打断小蒋,“什么亏不起?骗人的鬼话!他妈的台巴子这些年剥削我们的劳动力还剥削得不够赚得不够吗?现在遇到困难就不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了,王八蛋,狗眼只认识钱,以后会不得好死的!”
小蒋不以为然地看看小乐,“喂,小姐,你有没有搞清楚啊?人家是资本家,不是慈善家,为什么要管你的死活?”
小乐不响,叹了口气,拨拨台子上的账簿本子,一边自牛皮纸袋子里倒出半包栗子来,一边又悻悻地骂道:“都怪死布什,那个老王八蛋死了就好了!”骂完了,咬破一只栗子,一边吃,一边感叹:“唉,完了也好,破公司,天天加班,画死了也就那点钱,还老被他妈的上海人欺负,哎,你们别抽烟了,吃栗子呀,趁热吃,冷了吃口就不香了。”
我勉强地拾了一粒栗子放进嘴里咬破了,嫩黄色的栗子肉还是温热的,甜腻的糖精香味底下透着清甜的桂花香,“一个一百多号人的公司怎么说完蛋就完蛋了?”我仍然不能置信的。
小蒋长叹了一口气,“唉……世事无常,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小乐“咔嚓”又咬破了一颗栗子,一边剥壳,一边奇怪地瞥瞥我与小蒋,“咦,你们倒好像舍不得那份鸡肋工似的?”
“以后就没班上了呀……”我惆怅地说,一边想起来自己还有一棵小仙人掌在办公室的桌子上(久不浇水,大概已经枯死了吧)。
小乐看看我,问:“为什么一定要上班?坐在自己的铺子里卖卖衣服,吃吃零食,看看奇奇怪怪的人,骂骂花心的坏男人,有什么不好?”
我被她问得无言以对,勉强地笑笑,不响,拾起香烟,缓缓吸一口,她的话似乎亦颇有道理,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有种大势已去的绝望感?
正在彷徨着,忽然踱进来一个戴白口罩的中年女人,女人烫着一头惊心动魄的大卷发,口罩上面露着一双凹陷的大眼睛,四十大几的样子,看上去颇有点徐娘半老,伊左手腕上扣着一只四四方方的小钱包,右手提着一只沉甸甸的黄色塑料袋(塑料袋子想必沉重得很,她的手背被勒得青筋暴露)。
小乐与小蒋一起冷眼看看她,皆坐着不动,小蒋吸她的烟,小乐吃她的栗子。
口罩女人提着塑料袋,四下里看看,须臾,拉下嘴巴上的半边口罩,然后用扣着钱包的那只手去摸摸门口模特身上套着的一件鹅黄色的短袖毛衫,问:“格件毛衫几钿啊?”
小乐眼睛都没眨一下地答:“五百八。”
“这么贵?”
“这是驼毛的料。”小乐说。
“可以穿穿看吗?”女人问。
“太大了,XL号,你不好穿的。”小乐说。
“小点号的没有吗?”
“没有,只有这件大号的了,不好意思。”
卷发女人有点不甘心似地摸摸毛衣袖子,又问:“侬里厢真的没有小点的了吗?”
“没有了。”小乐斩钉截铁地答。
“噢……格么就算了……”女人怏怏地嘀咕了一句,磨蹭了一下,拉上口罩,讪讪地转了出去。
我看看那瘦条条的女石膏模特,夹着香烟,站起来,走过去,扒一扒那件毛衫的领头,商标上清清楚楚的写着:美魅服饰M,我回头看看小乐,“咦,这不是M号吗?”
“M号也不给她穿看。”
“干吗有生意不做?”
小乐咋咋嘴,跷起一只二郎腿,不耐烦地挥了一下胳膊,“哎呀,你不懂,这种家庭妇女,她不会买的啦——”
“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一定是家庭妇女?”我问。
“哎呀,你没看见她手上的小菜袋子啊?”
“这后面就是南昌路菜场,很大的,”小蒋吸着烟,插嘴解释道:“动不动就有这种老女人买完了小菜没事干,绕到市场里来试衣服解馋。”
第九章 战争与浮生若梦(6)
小乐“扑哧”吐了一口嘴巴里的碎栗子壳,没好气地说:“他妈的,这种家庭妇女反正闲着没事,母狗似的东嗅嗅西嗅嗅,就想捡便宜货,以为买衣服跟买小菜一样,一斤青菜还上半天价,临了还要顺手牵羊地捞上一把小葱才算心满意足。给她试?给她试了也是白试!五百块一件的驼毛衫,打死她也不会舍得买的,再说这种鹅黄色是她这种年纪的老女人穿的吗?”
“可是……这样子一件都不给人家试,是不是有点太露骨的势利了?”我问。
小乐不以为然地看看我,“哼,势利?那还不是跟她们上海人学的?”一边说,一边放下二郎腿,扬一扬下巴,眯着眼,朝着门口的空气悻悻地啐了一口,“他妈的上海人不是很了不起吗?不是连我们外地人在家里炒菜放辣椒都要管吗?妈的,姑奶奶的衣服就不给她试,哪能?”
我不响,啼笑皆非地看看她,她真是孩子气得厉害。
或许她有她的理由,多年来,我们受上海人(特别是上海女人:女同事、女邻居、女公交车售票员、女百货公司售货员,等等女)的气太多了,压抑了这么久,现在有机会发泄一下,难免猖狂失态。
可是,有朝一日我们或许也会变成类似的马夹袋老疙瘩女人:不甘心老,想打扮,好穿,可是口袋里又没那个闲钱,于是,只好老着脸皮到人家铺子里借着试穿的由头戴戴花照照镜子解解馋。
真悲哀。
傍晚的太阳光静静的自玻璃橱窗斜照进来,春日迟迟,一铺子的红红绿绿琳琅满目的锦衣华服,乍一看,倒也怪花团锦簇流光溢彩的。
我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去,看着淡蓝色的细烟雾袅袅地消失在空气中,心底忽然恁地感慨起来:世事真的是不可思议的无常,春节前,我们三个人还木桩子似的坐在封闭的写字楼的一隅老黄牛似的在那里一笔一笔地画着动画卡,然后,忽然因为美国要打伊拉克,公司莫名其妙地就歇了业,然后,惊慌失措辗转数月,现在,我们三个居然翘着二郎腿坐在黄金市区的一间小商铺里谈笑风生地卖起时装来了(间隙还能报复一下我们的假想敌以泄经年之闷气)。
前前后后,仿佛也就似一眨眼的工夫,可是,诸事皆已经今非昔比了。
真的是浮生若梦,老话一点没说错。
美伊战争开始了。
唐可德连续三个通宵都没回来睡觉,因为电视台临时新辟了节目,二十四个钟头关注战争实况,他们新闻部全体加班。
电视,电台,报纸,都是美伊战争的新闻,仿佛地球上只剩下了这一桩大事。
除了中国,全世界的大国中心城市,几乎天天都有民众在举行大规模的游行示威以抗议布什的侵伊政策。
当然,中国人也不是不“关注”这场战争的,特别是中国男人,无不得空即守着电视机,电视上——演播室里一边用大屏幕播放战争画面,一边有三两个军事专家围坐一堂七嘴八舌地纸上谈兵:没想到美军地面部队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占领了提克里特;美国今天死了几个人,伊拉克今天死了多少人;美军的B—2隐形轰炸机比B52战略轰炸机的威力要猛;伊拉克的大规模作战部队到底哪儿去了,为什么美国人炸上门来了他们还尽是些游兵散将的小股部队;忽然出现在巴格达街头的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