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变化也太快,前一时还泪眼朦胧,后一刻竟双手叉腰,一边拎了一个鸡仔仔,丢进小黑屋,啪嗒一锁门,苍蝇蚊子全都进不来。他娘含着滔天怒气,门摔得那个响,地都抖三抖,草房上灰尘簌簌飞扬,却全不敢放肆地大声喘气。“三天不准吃饭!”是他们的禁令。
这世上岂有道理是白吃的午饭,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女娃拍掉了身上的泥土,直逼小童,“突然抛下我?突然说我死了?突然又说我醒了?嗯?你当耍猴呢?”
小童嬉笑着摆摆手,“哪有,全靠小姐厚爱,才能摆脱母亲大人,免了皮鞭之刑。小姐高才啊!”
这世上还有门艺术,叫做拍马屁,可惜这次拍到了马屁股。
“你还说,都是你,都是你,三天不能吃饭,阿菊会饿成干尸的!”阿菊像炸毛的野猫,声尖爪利,全都招呼到了游子冶的身上,“游子冶!你重得要死,饿成干尸也不会压我那么痛!”
游子冶也只得苦笑,悉数纳了,“下次,我会轻一点的…哎呦…”
“还有下次?!”气鼓鼓地像只青蛙,游子冶伸手一戳,气泡就破了。她蜷着身子靠在他怀中,昏昏欲睡,“哥哥,我们错了,不该骗娘的……”
他点头,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头,“嗯,下次不会了。”没有下次了,这世界上他们就只有母亲可以依靠,失去了母亲,他们两个怕是连只流浪的野猫都不如。
这一年,阿菊六岁,游子冶七岁。
赌徒晚归时又是夜半,可惜满桌清汤稀饭映出的影子中,少了他喜爱的徒弟。一问才知,两个小娃儿白日里骗了他们娘亲。眉毛一瞪,就欲开骂,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骂些什么。
骂养不教父之过,骂教不严师之惰?一声一声全都戳在了他娘心中,平添几根锥心的刺,不如少长几丝烦心的白发。他把碗一放,重重地下了决定,“我觉得呢,大鱼大肉也不是那样重要,一家人过日子嘛,清茶淡饭这些日子过得也不错,是吧,大婶子?”
他娘也点头,这日子虽清贫了一些,可是难得平静安详,就生了那两个讨债的小鸡仔,不然日子又该平静不少,可是少了那两个小鸡仔,又该少了多少乐趣。唉,她笑了。
只听赌徒又道,“一家人重要的是要有个窝,决定了,明天起……”他回身指着破旧的草房,“明天老子开始修整他,不把他修整出个人样,老子就不叫老子!”破旧的草房委屈地蹲在夜色肃穆中,仿若被抛弃的老人颤巍巍地发抖,睡梦中的两个小鸡仔也都发冷地抖,相依相靠,两个小鸡仔毛色灰暗,被冷风吹起了一缕灰毛……
“哼!”穷酸的夫子闭上书簿,泼下一盆冷水,“我可没有多余的钱给你挥毫。”
这就算答应了赌徒折腾他的房子,赌徒豪情满怀地立下壮志,“老子自己盖一座宫殿!”
“大兄弟唉,自家人不用住宫殿的,小房子就可以了,赫赫……”能住上新房子,她梦里面都怕要笑醒了,“大兄弟唉……”
那年夏末,他们决定翻修老房子。
☆、A40
‘聚贤庄’自然不能再叫聚贤庄了,他们商量着,是不是另取别名。至于叫什么名字,穷酸的夫子从夏末想到秋末,从秋末想到春末都没想出来。赌徒不耐烦他唧唧地在耳边叫唤,大手一挥,定了。穷酸的夫子思过来想过去,不能说它好也不能说它不好,那就这样吧,病梅馆,那就这样吧,病梅馆,他念叨着。
赌徒在炎炎夏日里光着膀子,在寒风阵阵的冬日里还是光着膀子,到了春天,仍旧光着膀子。油亮的肌肤晒得越发青黑,浓眉大眼更显精神奕奕。
他是不知道多了什么魅力,可叹每当他肩上扛着一根根百年老树走过河边时,河边捶衣的大婶子些,眼神个个像匹狼,手上的木槌一槌一槌使劲作响,他双腿发颤,迫于那样故作的娇笑之中,整张脸烧得好像天边的火烧云,嘴唇颤动仿佛一碰就会裂成三瓣。
大婶子些的笑声越发浓密,铺天盖地的来,一槌一槌槌得他心口发慌,一声一声笑得他脚底发软……
夫子爱梅花,赌徒留了个院子给穷酸的夫子种几株梅;他娘爱下厨,赌徒修了个偏室给她捣鼓;两个小娃儿吵着闹着要单独的房间,赌徒大气一喝,上山多砍了几百根柱子;在推磨拉修,一日复一日就有了梁木,有了**榻,有了桌椅…
赌徒不假手于他人,自己磨着根根木头,打下一块块石基,某日吃饭,他竟笑着说他很充实。这可吓了多少人一跳,游子冶不顾尊师重道的美德,竟然用筷子指着他师父,师父,你不是我师父吧?他师父一笑,除了老子敢做你师父,还有谁敢?!
游子冶的筷子指向了穷酸的夫子,还有夫子敢啊。
赌徒连忙缴下他的筷子,瞪他,小声道,师父和夫子能一样么?你师父这么善良,看就算你用筷子指着老子,也没跟你这个小娃儿计较,可是有些人就不一样哦,比如你夫子……
他夫子不发一声地吃着饭,手里捏着本破书,更是不把小娃儿的玩闹放在心上。赌徒禁了声,实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些日子他忙着建房子,他夫子忙着看书,有钱人吝啬得恨不得钻到钱眼里面去,他夫子是惜时如金恨不得钻到书眼里去,你和他说话,他嗯嗯啊啊的应你一声,但问他讲的什么,他又一脸茫然,摆手催你走远些…
游子冶头上挨了一脑袋瓜,女娃脸色愤愤地教导他,“师父和夫子当然不一样,师父是师父,夫子是夫子,师父和夫子不一样!哥哥,你怎么那么笨!”赌徒笑米米地听着,频频点头,论慧根还是女娃早慧些,他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的闺房修得可是美轮美奂,可她偏偏不做他的徒弟,难得收啊。
赌徒点头之际又听到女娃道,“…娘亲是娘亲,爹爹是爹爹,娘亲和爹爹不一样,娘亲能做饭吃,爹爹只晓得吃饭;夫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师父却只晓得打野鸡,捉野兔,过家家造房子玩,没出息…哥哥,你说怎么能一样?!”女娃蔑视地看了赌徒一眼,直到把赌徒看得怒火中烧,这样的徒弟难得收,更是难得教!
游子冶抓抓后脑勺,不可置否地问道,“难道不是师父修了房子住,捉了野鸡野兔吃,夫子才有力气读书教我们?阿菊,你愿意让一具干尸抱着你?”女娃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了她被干尸抱着的情态,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惊叫一声跑进了厨房,找她娘。
赌徒低下头,正看到小童亮铮铮的小眼睛鼓得大大的,“师父,别生气,阿菊还是个小娃娃,不懂事。”赌徒被感动得满心酸楚,人生得此爱徒,夫复何求啊!
“对了,师父,我要比阿菊的房间气魄,最好是能用百年的杉木铺地上,乔木做房梁……”赌徒给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小混蛋一脑袋瓜,“你是不是还要千年檀木做茶壶?”
“师父,你真神了!”游子冶这次拍马屁没踢到铁板,他师父说,“千年的檀木早成精了,百年的可以考虑考虑……”
小童眼亮了,“阿菊说得对,师父和夫子确实不一样!我要告诉她,师父要用檀木给我做茶壶……”放下碗筷,围着他师父打转,好像一只黄黄的小狗啃着骨头咬着尾巴讨好,一会儿,狗腿子又跑得飞快,去找他娘和他妹妹。
“阿菊也有!”他远远地吼。
新修的房子,厨房远了些,只因那穷酸的夫子说,君子远庖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