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我很是诧异,但是又觉得自己要求过高。她一个人在家,难道还咧着嘴笑不成?
我轻轻叫她一声,“云小姐。”
她抬起了头,转过身子来,见到是我,马上站起来,“唉呀,家明,你怎么来了?也不预先通知我一声。”
“我……是顺路的。”我说。
“我才做了一下子工,就累坏了,正憩着呢,没看见你来,对不起。”她说,“来,请进。”她的态度永远很和蔼,却处处不失年龄身分。
我随她进屋子。房子装饰得漂亮极了,跟她的人一样,有一种大方。我坐下来,她做了咖啡,拿出了点心,一边问我功课忙不忙。
她仿佛真把这里当作她的家了,可能吗?在外国生活的这些人们。我礼貌的坐着,一种无关痛痒的表情,小心翼翼的捧着杯子,不要使茶溅出来。自然我不知道我已经爱上她了。
爱上一个人,往往是不知不觉的。
一种不可能,绝望的爱,是不自觉的,等到明白以后,已经太迟太迟了。也有人爱得不一样,那只不过是一种强烈性占有的欲望,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下子无影无踪。
从前有一个女孩子,她仰望她的兄弟,她的兄弟离她而走的那一日,她说:“你相不相信?真象小说中形容的一样,我的心,碎作一片片。”说话的时候,她泪如雨下。真的泪如雨下,她甚至不知道她自己在哭。他们相处得并不好,她与她的兄弟互相痛恨对方,但是等发觉的时候,已太迟了。
每次经过她兄弟住的宿舍,她心如刀割,整个人发呆。但是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每次写信,只是流泪,可是写完了信,又不寄出。我当时并不知道我已经爱上她了。
我细细的看着她的足踝,她的手,她的脸。
她说:“别这么静静的坐着,我让你听一首歌。”
她拿出一只小小的录音机,打开了,放在耳边,忽然之间,那神情是孩子气的,她叫我听。因为她喜欢这歌,那歌是很普通的一首时代曲,听没有听过都无所谓,反正每首时代曲都一样,“一场梦,空欢喜,梦醒的时候不见你,天真的我,天真的我,只以为已经得到你——你在哪里?在哪里去找你?痴心的我,痴心的我,我为你伤心到底……”
我麻木的听着,我看着她。怎么会听这种歌呢?全世界最最低级的是这种歌,不过是最无聊的男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跑去歌厅对着一个女人色迷迷的发呆,假装听这种歌,那女人唱不唱歌都还不一样。
她怎么也听呢?而且这么津津有味。
她说:“你在想什么,我完全知道。你在想,我为什么如此低级,是不是?”
我但笑不语。
“其实这是一首很好的歌——你的中文行不行?”她笑问。
“我的中文?我的中文像英文,我的英文像中文,我是二不像。”我笑,“麻绳提豆腐,别提了。”
“你有没有听过柳永的词:‘衣带渐宽终不悔’?”
“我倒是有的,我母亲爱词,我自小听她念来念去的,焉有没听过之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好,可是这歌,你想‘我为你伤心到底’,这又如何呢?”她问我。
“伤心到底。”我笑,“你真相信?真没想到你还是那么浪漫,谁为谁伤心到底?‘到底’是多久?三裁五载?还是一辈子?”
她看着窗口,缓缓的说:“‘到底’是很久,久得人人以为你忘了,你还很心平气和的记着,一直记着。”
“那只不过因为你没有找到一个更好的!”我断然的说,“一找到更好的,你什么都忘了,还到底不到底呢?”
她很悯然,那种成熟的姿态消失了,然而忽然又镇静下来,她说:“到底你是个孩子,还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我微笑,“我失言了。我道歉。”
她并没有生气,只是把录音机关掉了。
我不明白?还真有海枯石烂这种事呀。我对于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一点兴趣也没有。她走了,我寻更好的,寻不到,一个人发闷,只为寻不到发闷。即使想她,也是一种很合理、很客观的想,不是刻骨铭心。
但是我怎么能够说这种话呢?唉,我并不懂得恋爱,我还根本没有爱过人呢。
我们把话题支开了,渐渐我发觉她活泼的一面,她学国画,她会打毛衣,缝衣服,她做很多福利工作,换句话说,她很寂寞。
我在晚饭的时候告辞。
宿舍有饭可吃,我不想打扰她了、她也没有十分留我。
我回家的时候一直想:她几岁?男朋友呢?家人呢?
得不到答案。
她有一种稚气,喜欢看柳永的词,听时代曲。周末有一大班大学生往她家玩。她过的生活。倒是很不错,就差没养个戏子,在家清唱。懂得享受。寂寞也是一种享受,不可忽略。
以后她每个星期,差不多总给我一个电话。不外是“好吗?”“好。”“天气冷。”“可不是。”
听电话的时候,心情总是很紧张,心跳得很。莫名其妙的,放下电话,倒是没事了。她来电话的日子不准,有时候星期三,有时候星期五。我在这两天下午便不大上街。潜意识想听到她的声音。我渴望她的电话。
在宿舍里我是最静的一个,在这里我没有朋友,惟一认识的就是她。所以每次电话来,我总可以很快的叫出“云小姐”,她大约是觉得奇怪的吧。
自那一次以后,她没有提那一首歌,那一首“……我为你伤心到底”,可是我始终怀疑她曾经为一个人伤心过。
她爱上一首这样恶俗的歌,可是这首歌一经过她喜欢,也就不难听了,有时候我在同学的房间里听到,还认为是一首很奇怪的歌。
我想探访她,可是觉得常常去不方便,我只去过一次,可是多去就不好了,常常坐在那里,什么意思呢?可是每个周末,我总是想象她家中高朋满座的情形。
司学们开始起疑,他们知道我以前是没有电话的,有人问我:“宋,找到女朋友了?”可是他们又不见她出现。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我倾慕的一个女人,我连她的年龄与名字也不知道。
母亲节近的时候,我出去买礼物,什么都贵,黄金、白银、大衣、鞋子,什么都买不起,我呆呆的站在公司柜台前面,考虑买不买粉盒,我知道妈妈是不用粉的,不过这是我最后买得起的东西。
正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
“四姊,四姊,你过来看看这个。”
因说的是玲珑的国语,我转过头去,说话那个女孩子脸蛋扁扁白白,虽然很清秀,倒还罢了,那位“四姊”却是我能知道的云小姐,我高兴得更呆了。她戴着一顶草帽,上面有一根斜斜的羽毛,一套非常春季的衣裙,那衣服的裁剪是不可多得的,颜色并不出众,但的确是好式。
我忙叫她:“云小姐。”
她抬起头,见是我,马上笑说:“家明,怎么看见你在这里?男孩子也逛公司了?”
我解释我的原委。
她说:“买个香盒吧。”
我笑说:“我妈妈年纪大了,不用这个。”
“胡说,你妈妈自己不买,你不会送她?”
一言提醒了我,我果然买了,又便宜。真是,妈妈从来没用过这样的东西,不一定代表她不喜欢,只是从来没有人送过她,她自己又不舍得买。我很注重云的主意。
她手中大包小包的抱着不少东西。她说:“家明,我们去吃杯茶吧。”我答应了。我们选了一间吃面点心的店。这个地方显然坐下来的人非富则贵,衣着豪华。
我看看坐在我对面的两位小姐,云小姐介绍那年轻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