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坚强的生命也有逝去的时候,就如再深刻的爱恋也有消磨殆尽的一天,那恨呢?仇恨也能被死亡带走吗?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夜弦面无表情地回答他,「传旨下去,留他一个全尸。」
从刑场归来,他一个人独坐在寝宫中,把侍人宫女都打发了出去,一动不动地坐到掌灯时分。
炽月听说了早晨的事,震惊之余又有几分骇怕,在殿外探头探脑,不敢贸然闯进去。
直到岳承凛带着一队宫女赶来,炽月才松了一口气,抓住他的手臂小声说:「皇兄在发呆,我不敢去打扰他。」
这个一向最得宠爱、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鬼都有不敢的时候,可见房中的气氛阴郁到什么程度,岳承凛叹了口气,在殿外拱手道:「臣岳承凛求见陛下。」
「进来吧。」夜弦的声音平淡温和,带着明显的倦意,岳承凛挥一挥手,炽月一闪身跑了进去,直往夜弦身上扑:「夜弦哥哥,你用过晚膳了吗?」
夜弦轻弹他的额头,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小鬼一点辙也没有,宫女们跟了进来,摆开晚膳,岳承凛行了一礼,道:「陛下,炽月殿下很担心您,一整天都茶饭不思,您就陪他一同用膳吧。」
虽然毫无胃口,但是不忍心最疼爱的弟弟跟着自己忧心,夜弦点点头,拿起筷子,轻声道:「承凛,你也坐,今天不必恪守君臣之礼。」
岳承凛应声坐下,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夜弦的脸色,问:「陛下,喝酒吗?」
他能感觉到他一直在压抑着什么,也许这个时候应该一醉方休,让自己可以暂时忘记那些苦痛。
「不,我很好。」夜弦机械地搛了一筷子菜入口,食不知味,「这件事情了了,我心里一颗石头也就放下了。」
他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多么让人难过,爱已逝去,恨已清偿,他那双漆黑的眼眸中,只剩下空无一物的寂寥。
岳承凛低下头,迟疑了片刻,说:「朱锦纹请求明天一早就启程回国。」
「允了。」夜弦体贴地给炽月夹了他爱吃的菜,轻描淡写地说:「你去准备吧,这些小事就不必禀报了。」
岳承凛咬了咬牙,低声道:「那明天的场合,陛下就不必出席了,臣知道……」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夜弦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说:「事已至此,再没什么可难过的了。」
他一直很平静,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所有见证过这段爱恨纠葛的人都害怕这副平静的表相下深埋着会把人吞噬殆尽的激流,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守望着。
可是夜弦知道,他平静,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做出别的反应,他很累,非常非常地累,累到连感官都迟钝了,笑不出来,哭不出来,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被他硬生生地洗去了,剩下的就是平淡的、心如止水的时光,直到老去,直到逝去,也许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才会消失吧。
「好狠的心呐!」朱锦纹把浸透了鲜血的衣裳剪掉,用沾了药酒的白巾小心地擦拭沈英持血肉模糊的后背,「你们君臣果真都是一个样子!」
启程在即,他们被安置在一处偏殿中,岳承凛前来探望,弯身看了一下沈英持的伤,说:「伤口还在渗血,他还活着。」
「胡、胡说!他死了!」朱锦纹像护仔的母鸡一样张开双臂护在沈英持身前,戒备地瞪着他。
岳承凛从袖袋中掏出一个小瓷瓶,说:「拿去,再拖下去,他就真的死了。」
「定神丹?」朱锦纹半信半疑地接过去,用眼角乜斜着他,说:「你难道不想杀了他邀赏?」
「在陛下的心目中,他是死是活已经没什么两样了。」岳承凛漫不经心地挥挥手,他并不傻,知道沈英持不过是受刑过重一时背过气去,不过既然陛下松了口,他也索性睁只眼闭只眼,新君继位,国事纷繁,实在无暇顾及这等琐事。
朱锦纹撬开沈英持的牙关,把定神丹给他灌了下去,说:「你们就当他死了。」
「正是。」岳承凛起身朝外走,朱锦纹叫住了他,眼神游移不定,说:「你好像突然变得有点人情味了,难道我先前看错你了?」
他眼中的期待让人胸口发紧,岳承凛深吸了一口气,答道:「不,你没有看错。」
次日清晨,宫墙之上,夜弦目送着一队车辇消失在视野尽头,清俊的面容平静安详,冬日里淡薄的阳光洒在他脸上,淡去了眉宇间深凝的愁绪。
「为何不去送送他?」
身后传来岳承凛的声音,夜弦转过身,淡然道:「何必再添伤感,你呢?」
岳承凛摸摸肿起一座五指山的半边面颊,眼底尽是懊恼之色,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总是板着严肃脸孔的冷酷男子此刻满脸五味杂陈的表情,夜弦摇头一笑,道:「琐事已了,下去吧,还没给太后请安呢。」
夜弦很快展现出他强硬狠厉的一面,重整吏法、严格考功、减免赋税,革除了一批庸碌无能的臣子,又把几位倚仗资历不服新帝的元老重臣降职,重惩了妄图谋反的王叔,朝野上下,没有人再敢小看这位年轻的皇帝。
皇太后看在眼里,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回原位,看着夜弦时,眼神慈爱而欣慰,只有一样,让她总是放不下心。
夜弦从来不近女色,继位数月以来,没有纳一个妃子,也从未临幸过哪个宫女,太后怎能不急?于是亲自挑选了十几位美貌的贵族少女,送进后宫服侍皇帝,然而都被夜弦不冷不热地拒绝了,太后更是疑惑,又挑了几个柔顺娇美的少年,谁知夜弦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挥手遣散了他们,让太后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顿时如滚油浇心,坐卧不安,又怕挑明了会伤皇儿的心,于是趁某日晚膳,她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夜弦一回,结果夜弦当场呛了一口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顺过气来之后脸色带了几分难为情,道:「母后多虑了,儿臣并无隐疾。」
太后松了一口气,忧虑不减反增:既无隐疾,为何将那软玉温香拒于门外?
舍不得再惊扰皇儿,太后叫来丞相岳承凛,悄悄问他:「皇帝在中原那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岳承凛哪敢据实以告?支吾了半晌,实在推拖不过去了,才含含糊糊地编了一套「夜弦有了心上人以致于对肉欲之欢失去兴趣」这类的鬼话,半真半假,蒙混过关。
原来她的皇儿竟是个痴情种子,太后半喜半忧,猜来猜去,猜到瑞雪身上。
他们青梅竹马,素来亲密无间,又有婚约,夜弦的心上人,十有八九就是她。
傻孩子,为何不跟她这当娘的说呢?太后连忙召瑞雪入宫,想玉成好事,谁料那丫头却说事不谐矣,回去求老父上了一本要求退婚,更让人惊诧的是夜弦竟然准了——这成什么体统……一国之君难道想孤独终老、皇嗣断绝么?
「儿臣自有分寸。」面对太后的诘责,夜弦低眉垂首,恭谨地答了一句,让她又急又气又无可奈何,追问:「你被哪个狐媚子勾了魂,连瑞雪这样的美人都不要?」
夜弦笑而不答,漆黑如墨的眼瞳浮上淡淡的忧伤,再一次软化了母亲的心。
「罢了,你还年轻,有些事情看不透也是人之常情。」太后叹了口气,「你和瑞雪毕竟一起长大,纵是没了婚约,多亲近亲近也是好的。」
她还抱着几分希望,想让他们往来之间,旧情复燃。
「可惜大哥是个死心眼,母后怕是要失算了。」炽月剥开一颗秋橙,掰了一瓣送到夜弦唇边,道:「情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能把人搞得这么颠三倒四?」
夜弦敲敲他的额头,道:「等你长大些,就明白了。」
炽月枕在他大腿上,转过头看旁边弹琴的人,问:「那你呢,瑞雪姐姐?」
瑞雪挑了几下琴弦,道:「覆水难收,只能说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