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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断弦[出书版]第9部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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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英持笑了笑,一杯苦酒入喉,辛辣的滋味让他整个人都暖了起来,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前所未有地轻松,仿佛心里一些很沉重很沉重的东西,在顷刻之间轻飘飘地放下了,竟然能体会到一种云淡风清的心境。

「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我就没奢望活着回去。」他把食盒往中间推了推,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来,陪我用最后一餐。」

朱锦纹快吐血了,强忍着把食盒掀翻的冲动,吼道:「沈英持,你是不是疯了!?」

沈英持平静地抬头看他一眼,淡淡地说:「不,我醒了。」

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万千柔情也抵不过一个靠谎言维持的虚景,是他自欺欺人地把两个死敌拉入一场荒唐的梦境。现在梦醒了,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只是他兵败如山倒,命运交付他人之手,早失去了讨价还价的资格。

「我是个卑鄙的人。」又斟了一杯酒,沈英持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杯沿,喃喃低语,牢门轻响,岳承凛神情凝重地走了进来,身穿朝服,手持圣旨,这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让沈英持忍不住轻笑,朝他举举酒杯,话里有话:「不过,至少我不会逃避。」

岳承凛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低声问:「你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朱锦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地瞪着对方,后者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冷淡得让人心寒。

「岳丞相。」沈英持饮尽杯中酒,拍拍下摆站起身来,说:「我准备好了,走吧。」

岳承凛脸颊抽动了几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示意狱吏打开牢门,押他出来。

故王已下葬,国丧未完,到处仍是弥漫着凄冷悲凉的气氛,也许这时候,需要做些什么来提振一下朝臣们低迷的情绪。

黎国年轻的皇帝终于对战败的敌国将领做出裁决:鞭笞三百,枭首示众。

就在他们共枕而眠之后的这天清晨,沈英持整理了一下衣衫,想让自己尽量显得整齐干净,然后跟着押解他的狱卒,从容地赶赴刑场。

浓云密布的天空又飘起雪粒,寒风凛冽,吹过腮畔的冷风夹杂着杀气,让人透骨生寒。

黎国的文武群臣早已候在刑场,由皇帝亲自监斩,并安排了前来和谈的使者与被俘的朱锦纹前来观斩。

直到懵懵懂懂地被带到刑场,朱锦纹才相信夜弦是真的要斩了沈英持,他震惊得跌坐在席上,一双眼睛惊惧交加地瞪着四周的人,深吸了几口气,正要起身,却被人轻轻按住肩膀,朱锦纹回头一看,竟是岳承凛站在他身后,对他摇摇头,低声道:「既已无力回天,何必再徒劳挣扎?」

「他竟然狠得下心?」朱锦纹气得脸色铁青,不自觉地抓住岳承凛的衣袖,低声质问:「如果英持当时不把夜弦带回去,你们三年前就该给他收尸了!」

岳承凛不动声色地拂开他的手,道:「所以这次,陛下不会重蹈他的覆辙。」

朱锦纹眼前发黑,软绵绵地瘫坐在椅子上,双眼发直地盯着被押上高台的沈英持,呼吸急促,胸中窒闷难当。

多少惋惜,最终化为一声长叹,难道他们最威猛的一员虎将,就要这样屈辱地死在异国他乡了么?

在众目睽睽之下,鞭子落了下来,结结实实地抽在沈英持背上,声音由最初的清脆转为沉闷,单薄的棉袍很快变得支离破碎,一道道鞭痕落在他结实的裸背上,血花四溅,滴落在已经积了一层薄雪的刑台上。

他一声不吭,默默地承受着鞭笞,一双灼灼有神的眼睛始终盯着距离他数丈之遥的君王,而后者也在看着他,四目相接,彼此都是意想不到的坦然。

清醒了,放弃了,不会再心软了,他的眼神冰冷得如同扑面而来的霜雪,冻结了最后一分残存在回忆中的温情。

「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每落下一鞭,都有人高声报数,除此之外,场内鸦雀无声,所有人似乎都在见证着什么。

敌国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将领就要命丧此地了,这实在是一件让人快意的事。

夜弦端端正正地坐在王座上,身披轻柔而暖和的皮裘,手边有侍官斟好的热酒,惬意得如同坐在戏台下欣赏一场无关紧要的风花雪月,而不是和反目成仇的旧情人生离死别。

「一百五十、一百五十一……」

他的手指轻扣座椅扶手,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

还记不记得那个开满桂花的庭园,记不记得月色下吐露清香的晚莲,记不记得难以成眠的夜晚燃至天明的灯火,记不记得看到他披星戴月归来时、满心的喜悦?

而这些,都如镜花水月一般,消融在这个漫长的冬天。

「一百九十三、一百九十四……」

夜弦突然感觉有些冷,他已经有三年没有感受过黎国的寒冬,竟然有了些微的不适,旁边侍立的宫人机灵地将火盆挪近,撩起的热浪一瞬间氤氲了视线,让他几乎看不清楚对面的容颜。

那双眼睛依旧明亮而清醒,固执地瞪着他,夜弦诧异地发现那其中竟没有憎恨,反而依稀流露出几分怜惜。

他唇角勾起,绽开一抹讥诮的笑容,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端起酒樽凑到唇边。

在他直勾勾的逼视下,夜弦轻抿了一口酒,呛辣的烈酒滑下喉咙,带出甜丝丝的血腥味,那一点滚烫的温度缓缓向下延伸,漫至胸口,让早已麻木的心脏突然被激醒,先是感觉到如同针尖刺戳一般的微微酸楚,随即是排山倒海的剧痛。

他身体前倾,努力不让自己的手颤抖,轻轻放下酒樽,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让沁凉的空气冷却胸中的烧灼一般的疼痛。

几点细雪落在他脸上,微微清醒了一下混乱的大脑,可是胸膛中跳动的心脏仍是痛得无法呼吸,四周的一切都更清晰了,每一鞭落在他皮开肉绽的背上,夜弦都会觉得眉梢眼角抽动一下,仿佛两个人之间仍有什么东西欲断难断,一种看不见的牵连把他身受的酷刑分毫不差地传送到他的胸中。

不可以心软!若不是为了断了你的念,何必要亲眼看着他死?

夜弦的理智在厉声提醒自己,竭力压下汹涌沸腾的心绪。

「一百七十七、一百七十八……」

三百鞭结束之后,他会接过属下递来的弯刀,亲手斩下沈英持的首级。

他在等,所有人都在等,离结束的时候越来越近,离解脱的时候越来越近,对方的眼神已然涣散,唇角淌下一缕猩红,突然,他奋力抬头看着夜弦,用口型低喃出无人能听到的遗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夜弦再也控制不住,猛地站起身来,群臣吓了一跳,鞭笞手也停下了动作,伸手探了探沈英持的鼻端,又翻翻他的眼皮,高声报:「启禀陛下,他没气息了!」

「英持!」朱锦纹也站起身来,心急火燎地冲上高台,什么王爷的风范全丢到九霄云外了,仓皇失措地摇晃着他的肩膀,看着他毫无生气的面容,朱锦纹悲愤交加,转身朝夜弦冲了过来。

「夜弦陛下!」他被侍卫拦住,一边挣扎一边嘶吼,「他已经去了,你心愿已偿,还请留他个全尸,让我等将他带回故乡安葬!」

他已经……去了么?夜弦有一瞬间的恍惚,脑中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竟然有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他示意侍卫放开朱锦纹,后者慢慢走到他面前,眼神中有着深深的悲痛,沉声道:「你赢了,能否给他留下最后一点尊严?」

夜弦认真地看着他,神情若有所思,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头脑已如同飘扬的雪花,散乱而空白。

「他不是神,他只是个人。」朱锦纹声音更低了一些,低到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难道你以为无论怎样对待他,他都不会伤、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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