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安详的面容在支离破碎的话语中被渐渐打破,终有生动的表情浮上她的眉梢眼角,像是因别扭的睡姿而不适,又像是厌烦耳边的絮絮轻哄。
“怎么不说话?”他轻摇她的手,目光里满是浓浓的爱怜与期待,“要你说句话还真难。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等待许久,他还是感觉不到掌心里的反应。
“漱漱,”微浅笑容终于从他的唇角褪去,他的语调又恢复了固有的不耐和清冷,“不要考验我的耐心,尤其是这一次,千万不要。你不醒,我是不会走的。”他握紧她的手,声音平静淡然,一个字一个字慢慢从齿间滚落,“不信?好,我们试试看。等我耐性耗尽,你还是不肯睁开眼睛,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信不信?”
话音未落,她眼睫剧颤,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从眼角陡然滑落,如珠,似玉,像流星,更像一簇火苗,顺着脸颊没入发鬓,直直烫到耿清泽心头。
在原地默了片刻,他转过头,向护士示意易漱瑜另一手臂上的针头。
“这个……恐怕……”护士万分犹疑。
习梓桑拭了泪走过去,对护士说:“撤了吧。我是医生。有什么事我负责。”
易漱瑜落在耿清泽怀里,犹如一张薄纸,一片树叶,一缕轻烟……单薄得似乎没有一丝份量,惟有身体的温热昭示着尚存一线的生机。
他不由收拢手臂抱紧她,反身朝外走,却被双目通红的陆归鸿拦在门前。
“清泽,”陆归鸿出手按住他的肩,语带恳切,“你心里难受我能理解,可你不能犯糊涂,她还病着,你要带她上哪儿去?”
他只有淡淡的两个字:“让开。”
陆归鸿不禁提高了声量,“拜托你清醒一点!”
耿清泽果然退了两步,稳稳伸腿勾过方才坐过的椅子,倏忽飞起一脚,那把椅子便朝着门外直射出去。
一连串惊呼中,陆归鸿本能地侧到一边躲过这一袭。木椅撞到走廊对面的墙壁又以极速被弹开。“砰”声连响中,耿清泽已抱着易漱瑜扬长而去。
陆归鸿以最快的速度冲下停车场,再度挡住已放下一只手的耿清泽。
“鸿哥哥!”追着跑来的习梓桑在老远就开始大声叫。
陆归鸿充耳不闻,只抬眼看他,朝他伸出手,“我来开车。”
出了医院的大门,后座上的耿清泽一手抱着易漱瑜,一手拨通手机;与此同时,副驾上的习梓桑也开始打电话,“秦医生,我带病人出去一会儿,给你出难题了……麻烦你跟我说一下需要注意的事项……”
两人先后收了线,车已驶上人迹稀少的公路。陆归鸿这才静气开口:“半个月前,小鱼的奶奶走了。所有后事都是她自己操办的,直到发丧后的第三天,她被送到这里,等了一天一夜……生下你们的孩子。之后……就一直没有醒过来……”
把着方向盘的手越抓越紧,陆归鸿的视线始终没有落到后视镜上;习梓桑却在窒人的沉默中忍不住责备:“都是你!要是你早一点告诉我,我……”她下意识地收住后面的话。即便她知道了,除了束手无策地等待,又能如何?
“桑桑,我知道你还在怪我——”
习梓桑转头看他,不经意地瞥过后视镜,目光一定,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陆归鸿目视前方,“——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么多家妇婴医院我不送她去,偏偏要到这里来?”
习梓桑顿时呆坐原位,半晌,才懊恼地抚住额头,“如果我听主任的话,早几天销假……”
陆归鸿把易漱瑜送到这家综合性医院,是因为知道她在这里工作。倘若她自行发现,对于易漱瑜而言,便不算他违诺。
“不,不怪你。是我的错,是我抱了太大的侥幸心理。我一直觉得她那么坚强,能一个人撑到今天,一定不会允许自己有事,却没想到……”陆归鸿抓着头发,连苦笑都甚是艰难,“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说得对,硬充君子的结果只能是枉做小人。”
“鸿哥哥……”
“好了,不说这些了。秦医生怎么说?”
习梓桑叹了口气,“秦医生说,医院那头他会去解释。他要我保证小鱼的各项体征正常,我想我应该做得到。他还说,最好能持续不断地给病人一些刺激,只要她有反应,哪怕只是眨一眨眼,哼一两声,都是好的……”
她看着后视镜里的易漱瑜,小小的脑袋靠在耿清泽胸前,一脸恬静安然几乎教人错觉她一直睡在这里,他们也从来没有分开过。耿清泽抱着她,神情淡然,不悲不喜,碰上突如其来的减速或刹车,也只是伸一伸手护住她的头,随后继续定睛看着她,仿佛下一秒她就会醒过来,除此之外,万事万物形同虚设,再没有什么能分去他一星半点的注意。
看了许久,习梓桑收回视线,不受控制地又掉了泪。
“又怎么了?”陆归鸿拍拍她的手。
她流着泪低声道:“小鱼睡着了,二哥也睡着了……”
车到目的地,耿清泽从后座取出备用的风衣,将易漱瑜裹得严严实实,这才把她从车里抱出来。
一部Volvo几乎同时抵达。下了车的孟之遥迎上耿清泽,“东西都准备好了。”
脚下并未停步,耿清泽只点点头,从他身边走过。
孟之遥拉住想要跟过去的贺冰绡,“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
“怎么会弄成这样?”贺冰绡怔怔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修长背影迎着夕阳走去,半天回不了神。
“放心吧,”孟之遥安慰道,“有清泽在,不会让她有事的。”
一旁的习梓桑靠在车上,摇了摇头,忽然说:“我从没见过……没见过二哥说过那么多话……我真担心,担心……万一小鱼有什么事,二哥怕是也撑不下去了……”
第58章 烟花(3)
耿清泽静静地坐在礁石岸边的台阶上,整片浅橙色的夕照落在身上,瞬间柔和了沉冷孤寒的面色。
他略低头,笑着对怀里的易漱瑜道:“你不能去太远的地方,这里没有沙滩,但多了落日,是不是别有一番风景?”
他看着她仍然静阖的双眼,“对着这么美的海,还是不肯醒吗?”又笑了笑,在轻柔温润的海风中抱紧她,“不醒也好。这样我就不会看到你横眉立目、誓不罢休的样子,也不用去想到底该拿GS、拿你怎么办……漱漱,你说过,人总是贪婪的,总想着两全,那时我还不以为然,到了现在才明白,原来我也是这样自私,GS,我不能不管,你,我更放不下……”
见易漱瑜皱眉,耿清泽调整了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一边仔细替她扯平衣服,一边温声道:“如果不是这样,你又怎么肯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也好,你想睡就睡吧,哪怕就这样睡一辈子,也没什么关系。一辈子能有多长?我就在这里看着你,跟你说说话,也不觉得时间有多难熬……”
他将她微凉的手渥在手心,“漱漱,是不是你已经醒了,只是因为生我的气才一声不吭?以前你也骗过我,而且不只一次,我不会忘记的。”
说着,他又敛去笑意,“怎么,你不记得还是不肯承认?药是你故意放在抽屉里的,我问过你的医生,你从没吃过那种药。那些话,也是为了跟我赌气,为了让我后悔才说的,是不是?其实你和我一样,也想要那个孩子——要只属于我们的孩子,是不是?”
见到她眼角新生的湿意,他努力抑住加快的心跳,贴着她的脸,却丝毫没有察觉掌心被刺得微微发疼,口里仍不紧不慢地说着:“还有,我去楚家的那天,你确实在那里,可就是不愿意出来见我,即便楚先生故意拿了你的字给我,你还是不愿意。”话语中渐生出几分无法掩饰的挫败与沧桑,“我不敢想,如果当时看到这幅字,你会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但那个时候我已经来不及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