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天底下没有卖后悔药的,要有该多好哇。”他喃喃自语道。最后,他咬咬牙,心想:反正不用再见梅了,斤斗栽在她眼前也算值。
一进家门,见屋子里坐个陌生人。30岁上下年纪,留分头,穿制服,上口袋别枝儿黑杆钢笔,瘦削的脸颊在灯泡映衬下,显得有些苍白。
小康妈瞅见儿子,劈头盖脸地数落:“整天像没尾巴的苍蝇,天不黑不着家。你瞧瞧,让人家大干部等你半天啦。”
穿制服的男人温和地微笑着,站起身同小康握手,说:“我叫陈思玉,区文化科的,一直想来看望你。工作忙得没顾过来,今天特意下班过来看你,顺便了解些情况。”
闻听人家是干部,小康很窘地拉把椅子坐下来。
陈科长和气地说:“康家会同志,我今天找你来商量点事情。现在全市都在搞公私合营,你的小人书铺怎么合呢?文化科经过认真研究,认为小人书铺还由你经营,归属文化科领导。我来你家是征求你意见的。”
小康没主意,暗自琢磨,如今兴听话要听党的话,那么听党的话准没错。“行啊,”他说:“您说怎么着就怎么着,我没意见。”
陈科长笑了笑,说:“好吧,康家会同志,既然你没有意见,先这么决定。”
陈科长是个和蔼可亲的干部,他亲热地同小康母子聊起家常,询问家庭情况和小人书的一些事。聊到掌灯时分,才起身告辞。
送走了陈科长回屋,他妈啧啧嘴颂扬道:“瞧瞧,人家大干部一点架子都没有,有事愣跟咱小老百姓商量。”
小康心里惦记着另外的事。嗫嚅半天,他才吐口道:“妈,给我说个媳妇儿吧。”
康娘耳朵背,没听清儿子说什么,就凑近前问:“什么,你说什么?”
小康蓦地勃然大怒,冲他妈扯着嗓子喊:“我要娶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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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多少年青丝不断
第十九章 多少年青丝不断
没心没肺的日子过得快。
小康很快变成大康,娶了媳妇,媳妇是乡下老家的,高大而强壮,强壮的媳妇给他生了俩闺女。
他一心一意地守着小人书铺,整天跟半大不小的孩子们打交道,轻轻松松地混过一天又一天。
成熟常常表现为一种混沌。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梅,有关梅的记忆像一块磨砂玻璃,影影绰绰,很近又很模糊。只有雨天的过午,小人书铺缺少读者,寂寥而阴冷。康家会伏在那琥珀般的台案上,凝望晶亮的雨丝和同样寂寥而阴冷的马路,猛然想起梅,想起聚英戏园子、“韵堂班”以及周得贵领他见识过的剧场后台,当然还有在后台发生的那尴尬的一幕,竟情不自禁地笑骂出声来,傻蛋。
偶尔也梦见过梅,她依旧是老样子,亭亭玉立地站在戏园子的舞台上唱越剧,随之产生超乎现实的虚构梦幻,他就把虚构的梦幻演绎成像小人书那样曲折又感人的故事。常常在关键处醒来,窗户外边的月光如冬天的寒霜。
他顺手从被阁子的抽屉底层摸索出那个纸包,纸变得又黄又脆,而里面包着的女人头发依旧乌黑如故。他看着看着,心底滋生出一股凄凉,他发觉这辈子很孤独,自己喜欢的伴儿并不在身旁。
但绝大多数阳光明媚、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小人书铺拥满了孩子,随着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马路对面媳妇带着俩闺女跳房子玩耍的身影,康同志理所当然地忘掉了梅,包括围绕梅所发生的一切。
他以为下半辈子不可能再与梅碰面,但是老天爷似乎并不轻易放弃他。在老天爷看来,康家会和梅的情怨才刚刚开头,后边应该更热闹些。
转眼到了1964年,那是中国刚刚经历了艰难的“度荒”,逐渐富足起来的岁月。
小人书铺这行当正处于鼎盛时期,各式各样的小人书层出不穷:什么古典的、现代打仗的、反特的、电影改编的,还有彩色的小人书。
不光小人书多,看书的人也多,孩子看,大人也看,小人书铺天天人满为患。
康家会心满意足地经营着他的小人书铺,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媳妇终于有了城市户口,孩子也都上了学,一切都显得惬意而充实。只在俄尔间,莫名其妙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缺憾。究竟这缺憾是什么,他也说不清,道不明,如风一般捉摸不定。
有一天,区文化科的陈科长忽然光顾康家会的小人书铺,在康家会的印象里,陈科长这是第二次走进他的视线。陈科长摁着自行车铃,骑车拐过街口时,他已经瞧见了,心中捉摸:陈科长一定又来看望他。于是,急忙绕过柜台,准备迎出去。
当然,他更不会料到的是,陈科长给他带来一个“意外”,这个意外竟然令他喜悲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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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陈科长带来的意外
第二十章 陈科长带来的意外
陈科长老了许多,依旧梳理整齐的分头中出现不少亮白的发丝,脸颊已经塌陷下去,倒显得很精神。自行车有八成新,擦得锃亮。陈科长锁好车,一边取车把上的黑皮包,一边朝小人书铺里边喊:“康同志,康同志在吗?”
平时康家会不善结交,没朋友,就连左邻右舍全不搭理,所以有人登门拜访可算稀罕事。
他匆忙迎到门口,陈科长早已登堂入室。
陈科长头回见识小人书铺,见狭小的空间里坐满孩子,一个个挤一块儿翻着书页,脸上不禁浮出慈爱的笑意。他见小人书铺的墙壁刷得雪白,还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便喜上眉梢,故意提着高腔说话:“康同志,你的工作干的不错呀,这么多学生到这儿看书,这里都成了教育革命接班人的阵地啦。”
“您工作那么忙,怎么还到我这小地方来?”康家会大有受宠若惊之感,怯怯地站在陈科长身后。
“你这块儿属我管,我怎么不能来哪?”陈科长东张张西望望,满意地直点头。
“您该来,我早就盼着您来指导工作。”康家会一时找不到空座儿,把一个看小人书的孩子轰到另外的凳子去挤,给陈科长腾出了座儿,用袄袖子擦了擦,说:“陈科长您请坐。”
陈科长在那条长凳上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盒“海河”牌烟卷,抽出一棵点着吸着:“不要瞎叫唷,我现在还是副科长。一晃都多少年了,总想过来过来,就是忙得抽不出身。好在你工作踏实,没出错,我省心哪。”
受到表扬,康家会美滋滋的:“往后您得多指导,我还要继续努力。”
陈科长弹弹烟灰,收敛住笑容,郑重其事地说:“区代管的几个剧团最近散了,演员们不好安置。你说他们除了唱戏,还能干什么呐?不好安置也得安置啊,有的去了房管站,有的分到修配服务社,有的到街道办的工厂糊纸盒……就这么着,还安排不齐,甩下十来个人没地方去。他们天天往区里跑,囔着闹着要工作,可把我们愁死了。”
对梅死了心,康家会早已远离戏剧,嘛剧团散不散的,他根本不往心里去,瞧人家科长挺关心的,他不能不有点表示:“科长啊,戏演好好的,干嘛要解散?”
陈科长用夹烟卷的手指点着他,说:“你是光看小人书不看报,不关心国家大事呀。眼下文艺界内部正在搞革命运动,听说以后全国还要搞文化革命。”
“文化还革命?”康家会往陈科长跟前凑凑,低声问道:“怎么搞法?”
陈科长的面色变得严峻起来,“康同志,你不了解情况。这次革命运动不搞不行啊,它关系到党和国家的生死存亡……”
“哦—;—;”康家会不知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地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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