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俯下了身,在我的唇上浅浅地一吻。我惊得满脸通红。
“而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这次我都会支持你,正桓。”杨昭商说。
我把大猩猩的话放在心底,有个假日的早上,我不知为何起了个大早,立树也被我吵醒,我就一时兴起,问他要不要一块去附近散散步。
我们屋子后面有座小丘陵,平时有不少上了年纪的退休人士来这里散步。只是我工作实在太忙,所以只带立树来过一、两次。那里空气不错,也少见没有太多人工的斧凿痕迹,大清晨的,四下除了来慢跑的阿公,就是虫鸣鸟语。
我牵着立树的小手,漫步在其中一条山道上,立树似乎也颇喜爱这里的景致,睁圆着眼到处东看西看着。
我捏着他短短的五指,忽然想起第一天送他去见杂货店老板的时候,他也是像这样,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即使我只是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他也像是害怕中途被抛下般,一根手指也不敢稍纵。
然而现在,他虽然仍然是牵着我,但五指明显放松许多,只松松地和我勾着。
我想有一天,他一定会完全地放开我这双手。他会向前走、然后向前跑,他会回头看我,对着我笑,然后终有一天,他会头也不回地背对着我,向自己的未来奔去。
这样看起来,这双手早放开我,或是晚放开我,似乎也没有这么大的差别了。
“呐,立树。”
我叫他,他仰起头来好奇地看着我。
“恒恒跟你商量一件事好吗?”
像大树一样高 55
“恒恒跟你商量一件事好吗?”
立树闻言似乎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看着我说。
“我每天早上把窗户打开,是因为起前马麻说这样比较健康,呼吸新鲜空气。”
立树似乎有点委屈,低下头看着手指。
“但是恒恒如果不喜欢,那我也可以改掉。”
我怔了一下,随即不禁莞尔,这孩子,还以为我要跟他谈他每天早上硬是要拉窗帘开窗户的事情。
我随即一阵心涩,就连这些平常令我厌烦的生活锁事,在这种时候,我竟觉得无比的怀念与珍惜。
“嗯,你能改掉是最好,不过恒恒要跟你谈的是别的事情。”
我在山道上蹲下来,握住立树的肩膀。
“立树,你老实告诉恒恒,你会想念把拔吗?”
立树似乎愣了一下。“把拔,是园长先生吗?”
我忍不住笑了下。
“把拔是你原本的那个把拔,就是送你玩具飞机的那个。”
“啊,原来是那个把拔。”
立树像终于想起来似地,我见他歪头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想把拔,但是没有看见把拔也没关系。”立树说。
我怔了怔,随即想到立树的用意。杨昭商说小孩子有些事情看得比大人清楚,上回我和秀朗在他面前“打架”,立树一定以为,我和秀朗之间有什么不愉快了。
所以他才说没见面也没关系,他的意思应该是,如果恒恒不喜欢那个把拔,那立树不和那个把拔见面也没关系。
“立树,你听恒恒说。”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很没有用。说什么喜欢立树、为立树着想,事实上却要立树这孩子为了我的事操心。
“恒恒让你原来的把拔带你回去好不好?你原来的把拔很想念你,他的老婆也想当立树的妈妈,回到你把拔身边的话,立树就会有把拔和新马麻,和其他小朋友一样,立树觉得这样好不好?”
如果立树马上答“好”的话,我承认我的确会有点受伤。毕竟我也是有点私心的,我想要立树记得我半年的辛劳,至少和我依依不舍一下也好。
但立树的反应却出乎我意料,他瞪大眼睛,然后垂下了头。
“恒恒也不要我了吗?”
我吃了一惊,忙按紧他小小的肩膀。
“没有,恒恒不是不要你,可以的话,恒恒也很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恒恒要跟马麻一样,永远不回来了吗?”
立树忽然抬头看着我。我从他眼神里,看到一丝倔强之外,竟还有一丝幽怨。彷佛对成人、对这个莫名其妙世界的质疑。我无法想像一个六岁的孩子眼里为何会有这样的眼神,我不自觉地放开了搭着他肩的手。
“恒恒跟大家都一样。”立树抿着嘴巴说,他又说了一次。
“恒恒跟大家……都一样。”
我不懂立树这句话的意思,我想他还是以为我要抛弃他,只好再耐心地说明。
“立树,恒恒跟你说……恒恒其实很没用,既没有钱,也没有好的工作,不会绣名牌、不会煮菜、连绑个鞋带也会把两脚绑在一起,和你的园长先生完全不一样。”
我努力想着自己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拉着立树的手。
“还有……恒恒笨手笨脚的不是吗?连个道具剑都做不好,讲话也说话不算话,说要带你去帮树浇水,结果工作一忙就忘了,说要多带你出去玩,结果除了游乐园那次,其他的都食言了。还有,恒恒的小鸡鸡很小,呃,虽然这不算是缺点啦……”
我觉得我有些语无伦次了,因为立树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我也跟着惊慌起来。
“立树看恒恒很强,那只是恒恒假装自己很强而已,因为恒恒很爱面子。其实恒恒还有很多糟糕毛病,这些糟糕的毛病,现在立树可能没有发现,但以后总有一天会发现,那是比不让你开窗户、还要更糟更不好的毛病……”
我不知道六岁小孩能够懂得多少,只能竭尽所能地说明着。我想我义务要提供给立树足够的资讯,如此他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对他才公平。
但立树像是在生气似的,他嘟着嘴,眼眶也涨红着,一句话也不回应我。我担忧地看着他,他却把头别开,一个人往前走得老远。
我叫他的名字,追上他的脚步。但立树却不要我牵他的手,跺脚把我甩开,我茫然地看着这个小我近三十岁的男孩子。
“恒恒是笨蛋!”
立树像那天在喷水池一样,一双眼睛发红地盯着地板,但就是不看我一眼。
“恒恒是大笨蛋!笨死了……恒恒笨死了!”
立树像是真的很生气般,不停地踢着地上的草,连手也握成了拳状,气到全身都在发抖。我不知道是什么让这个小孩子气成这样。
我并没有马上要把他送回去给秀朗,我只是讲述实情,让立树自己提出想法而已。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竟然连一个六岁小孩在想什么,也无法搞懂,这样的人还想要抚养一个孩子长大,果然是太勉强了。
但立树既不愿谈,我也不好再问。而且他从那天之后,就赌气不和我说任何话,就连晚上去接他回家,他也一副连我的脸都不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