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讲人话还是说鬼话”乔保森板着脸,神情严峻。
李长水怕这卵人生气,堆笑面谀道:“罢罢,怪我人直,话说回来,我为场长捏把汗呢。”
乔保森不想跟李长水嘻皮笑脸,他只能用一名上了年岁的男人所独具的耐性默默注视咫尺天涯的女人,但他实在急不可待,同时又丝毫没什么把握。时晃数日,又一次绝佳机会不期而至。
那是除夕夜,丁香用蒸笼蒸了二十水个饺,特地以保温饭筒盛好了捧送打单身的乔保森。饺子的面粉应该算上等,火候也刚到位,所以手捏而成的饺子木耳状裙肉依稀透明。也许过于心急,担心饺子在送的过程中经过场办空旷的敞处容易受到严寒冰凉,女人连围裙也忘记解了,趿了双棉拖鞋,一路赶到乔保森家门外的廊檐底下,敲响那扇独一无二漆成赭红的木门。
乔得森见敲门声紧,慌忙闩开门。屋子里白炽灯荧然,一台彩电正在播放春节联欢晚会。乔等女人进了屋,很迅速地将电视机声源旋小许多。
“场长,乘热吃了我替你蒸的饺子吧”丁香两只手在围裙边角揩来揩去。
“这怎么行,莫太客套”乔保森美滋滋的。
“应该的,感谢场长一年来对我的关心、爱护……”
乔保森说:“说啥话,你坐会吧。”
他看她真地坐进火坑附近交椅当中,他才放心地去里屋把出两个白垩垩的瓷碗和两双筷箸,摆在客厅中央一面袖衫型矮脚四方桌子。丁香此时已经解了围裙,拢在手心,认真对着电视机观看。
“我一个人哪里歹得完,俺们一块儿吃吧”乔保森说时,早就动手拧开保温筒盒,匀了起来。
丁香毫无思想准备,不知道该怎么应他。自个儿家里还留着十二个水饺,很不情愿在别人家吃,而且又是除夕三十夜。正踌躇犯愁,乔竟端了碗调好佐料的水饺,递于她眼皮底下。盛情难却,只好接了手,就着饥饿的胃口,草草歹了下去。那条围裙被他细心地自饭桌地捡拾过去,挂在一个空交椅的椅背上。
“要不要油炸辣椒”乔保森又把来一胎陶罐钵子。
丁香差不多吃完,又觉乔的语气略略凸现某种异样,说道:“算了,我都歹完水饺,该动身啰。”
丁香伸手要往饭桌上拿那围裙。乔保森猴急,乘机抓紧女人套袖筒的手臂,因穿着棉衣,女人攥了围裙又迅速挣脱他的手,说:“场长我该走啰,你莫留我,那么讲礼做啥。”
一个“礼”字被女人咬得又准又重。
乔保森根本没心情歹水饺了,慌忙道:“丁香,你晓得我有多苦?丁香,我也晓得你也有多苦!俺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呐,你就不知我乔某人待你的心思。”
丁香挨到门边,扯开门逗留大约三秒钟,背对着乔保森道:“保森叔,你待我如何我记着呢,不管天老地荒,我当你是叔。”
乔保森愣愣地站在饭桌旁,眼睁睁看着女人走出房门。而那门依旧敞着,只见户外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他下意识从痴呆状态苏醒,饥饿和严寒都不能强迫他闭了那门。转身转到饭桌,端了自个儿那碗水饺坐到火坑边向火,刚启筷夹第一颗饺子,牙龈便叫一阵酷寒刺得生疼难忍,他不得不停下筷箸。须臾间,百感交集的眼泪就像堤决的海水浩荡而出……
是年正月初二,李长水带了腿猪拐,一双新纳的棉布鞋,上山来为乔保森拜年。六十上下的人拎十几斤东西并不费劲,关键要行十几里山路,年岁老了,感觉力不能支。上午八时起来,到场边岔口已近晌午。一个人慢慢地朝场部攀爬。场部在八百米处,凭他这副老弱之相,至少得走到月明星稀。他也盘算好了,夜晚跟乔场长歹餐酒,在客房睡一宿,等明儿再落山。走到午后申时,路旁有早年场里知识青年上山劳动时修的一个仿古亭子,名曰半山亭,取该亭位于山腰缘故;亭盖如伞,围栏以木雕圆环为饰,石凳和石几也都是圆的,没有什么其它醒目纹饰。李长水好些受累,将物什一古脑儿置于石几上面,移身就坐石凳,倚在木制栏杆往亭下那溶谷观望,欣赏这岁尽严寒的风景。
溶谷风景与往年一般无二,水瘦些许,滩多一点,巉岩密布,两岸竹柏间杂,内里不时传来鸟类啾啁,箭竹丛中仿佛有斑鸠出没,那种特别的清啼自与其它鸟雀不同。李长水观赏片刻,喉咙隐隐干涩,身边来时又不带水壶,见倒映于溶水的翠微至冬尽时分依旧可人,情不自禁,身子离开半山亭往溶谷里奔落,预奋戽口水止渴。等到岸边,李长水才知道自己决定下来戽水是多么的正确!毕竟眼珠子痒了一下,痒的结果说明有所收获,因为一对男女背着他这个方向坐在水中央一块砂岩面上。他们并排挨肩,交头接耳,不时闻见女人轩然尖笑。那男的好像是场办的年轻人石柑,而对那女的他就不认识了;自衣着角度粗略看过去,这名身穿红毛衣且不着外套的女人身体非常健康,齐耳的西瓜皮短发乌油发亮。她究竟是谁?
李长水便想了个主意,剧烈咳嗽两声。那俩人便不约而同往后回眸。老家伙认出石柑,不过对这张圆辘的女人脸蛋,他委实不熟,但记忆深处又似乎保存点滴印象。女人嘴角居然嚼着一根太阳草根,露了半节用左手攥着。
“李副,下坡来喝水呀”石柑意识到尴尬,首先转身站了起来。
李长水说:“嗯”。
那女人这时扯紧石柑皮夹克的手袖,也立起身。李长水发现她年纪稚嫩,估摸二十出头,白净脸蛋,汪汪一对黑眼珠像白银盘内两丸黑水银滴溜地忙转。面对李长水,她笑逐颜开。
李长水正要蹲下身子戽水,女人说:“老伯伯,我这里有空的矿泉水瓶。”
她这么说,石柑就把一个“娃哈哈”空瓶扔给李长水。李将瓶子埋进水中戽了半瓶,咕隆饮个干净,又重新摁进水里涮了涮瓶子,甩送石柑。
“上山么”石柑说,神情的自若掩拭不住内心三分紧张。
“噢,乔场长在不在”李长水故意缓和气氛。
“应该在吧”石柑回答道,脸渐渐泛了些羞赧的微红。
李长水上了坡,捡拾各样东西加速赶路。既便行程仓促,老家伙对石柑的谈情说爱始终沉吟在怀,久久不能冰释,一则猜着那个水灵的小妹子,二则想到自个早年的往事以及早逝的堂客,酸甜苦辣种种潮涌心头,令他魂灵简直不能附体,稍不留神,差点跌了一跤。
等到达场部,乔保森恰巧在家,俩人便围拢一坑炭火,侃侃而谈,自然如水到渠成地扯及刚才所见所闻。李长水说:“那女的有点挂相,就是喊不出名,你看我这记性,人不能不服老哟。”
乔保森说:“你倒讲讲模样么。”
李长水如实叙了一遍,乔保森脱口道:“不用多说,欧阳松小姨子。”
李长水醍醐灌顶,说:“豁嗨,那欧阳松精出了油。把小姨子讲送石柑,等姓石的考上研究生分到大城市,如意算盘拨得好呐。”
乔保森冷笑道:“他有那点本事吗?就算有本事,但没有政治资格,单位审核他绝对过不了关。只要老子当场长一天,他休想插翅高飞。”
李长水不说了,乔保森是什么人他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乔对付那么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可谓如来佛祖整齐天大圣。李长水撇开这个晦气话题,扳过提袋,自内里把出一拐猪腿,又取了一坨报纸裹就的东西,然后将猪拐放出提袋,又将报纸撕破,于是一双手工纳制的崭新棉布鞋呈现乔的眼前。
“谁纳的,这么上进”乔保森快活地说,爱不释手。
“李姨”。
李长水借余光观察乔保森。他故意投饵,巴望乔保森接过话端说下去,可是这卵人滴水不漏。李长水也力不从心了,懒得扯李姨惦挂他的话端,继而又提起儿子李榅在部队的艰难生活。乔保森顺乎其然尽拣好言温语宽慰他。末了,总结道:“儿子出息,你下半辈子也就享清福啦。”
李长水说:“一切都归功乔场长大恩大德。”
乔保森兴致高昂,拉着李长水一只手,说:“今天我们吃食堂,叫欧阳堂客好生办腊猪脚泡干豆腐片。”
李长水吃惊不小,问道:“金桂搞食堂了?也是场长想得周到,该照顾领导家属就应照顾。”
乔保森呵然笑道:“我这里有小槐送的枸杞酒,俺俩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