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师徒二人,齐云也有些意外。他这意外却是第三种:不好不坏,无悲无喜。
如果一定要给“意外”加点什么属性的话,那就是惆怅。小小惆怅。
上次与二僧见面,哥哥还在他身边,如今却不知所踪……
见齐云只顾看着二僧发呆,齐老夫人急忙插话:“云儿,快向大师问好。”
“齐云见过大师。”
齐云回神,从善如流向净空问好。老太太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叹气是因为齐云发呆越来越多了,松气则是因为她的宝贝云儿总算还不太呆傻。
万幸齐云不知祖母心中所想,否则怕不要羞愤而死。
老太太这时又将净空往齐云榻前让了让,盼着大师赶快给她一个说法儿。
老太太挺大年纪了,却还不明白:说法儿这种东西,不是你想要,别人就得给的。
人家就算搁不住纠缠终究把“说法儿”给你了,那也不一定就是真的,是实的。
那很有可能是一个披着“说法儿”外衣的敷衍。
就像贴了一层金粉的砖头儿,看着眼花缭乱,究其本质,青砖而已。
但老太太如今心中忐忑,就是青砖,她也会接过来当金砖抱着。
奈何,净空老和尚连青砖也不给她。
净空坐在齐云榻前,既不念经,也不宣佛,竟捞起齐云的手腕把起脉来。
老太太大失所望。
不敬业,太不敬业了!
你一个佛家大师,怎好去抢郎中的饭碗?
再者,郎中若有用,谁还请你一个和尚来啊!
净空把过脉,看见老太太一脸焦急,转身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不必担心。吉人自有天相,小施主这病不碍事。”
净空口气淡定,一脸祥和。
得道高僧就得是这种模样。
就像庙里的观音与佛陀,就得端庄祥和,方显智慧慈悲,方能扶危济困、普度世人。
但老太太看着慈眉善目的净空,心里却一点儿踏实不下来。
因为她不信。
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不管哪路神仙菩萨,就怕一个“不信”。
求神拜佛,“信”是你至少应该付出的一点儿成本。
老太太也不是有意不信,实在怪净空这话说的不靠谱:齐云素来体弱,这次一病又反复不愈,更别提幼时算命先生批的“福薄”、“多舛”之词……所以净空说“吉人自有天相”时,老太太认为他是在敷衍。
你看,人生真真充满误会。
误会的老太太自袖中摸出一个小金条,大大方方递到净空跟前:“大师,早年弟子曾在菩萨尊前许愿,求菩萨保佑我老齐家开枝散叶,我愿将体己钱全捐做香烛。这么些年过去了,云儿他们转眼都大了,弟子出门不便,竟一直未能前去还愿。这一点心意,还望大师帮我孝敬给菩萨,了结我这一桩心愿。”
澄黄的金条闪着亮光,险些闪花了净空的眼。
净空宝相庄严:“阿弥陀佛,施主,使不得。”
“使得!大师慈悲,难道眼睁睁看着我这老婆子把心事带进黄土?”
老太太说得诚恳,嗓子眼都开始哽咽了,便仿佛这真是她一辈子最大一桩心事一般。
仿佛她真的菩萨跟前儿许过愿,又真的心心念念惦记着守诺还愿。
有些事情,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重要的不是它究竟是真是假。而是你愿不愿意相信。
曾经有一根金条摆在你面前,你只要相信一句话,就可以将它拿走。你是信呢,还是信呢?
净空看着亮闪闪的金条,意识到考验来了。
他犹豫了一瞬,便探手拿过了金条:“阿弥陀佛。老夫人宅心仁厚,虔诚有加,可敬可佩。小施主更灵根独具,与我佛颇有缘法……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老太太这才松了一口气。
净空看出来她松了口气,于是也暗自松了口气。
他暗叹:俗人啊,就是这么功利——白给的东西他认为要不得,非得花钱买来,才是好的。而且花的钱越多,买来的那物件便越好。
本是价值衡量物的钱,反客为主成了价值尺度。
俗人如此,大师也没办法,只能因时俱进、顺潮流而行。
何况,这一根金条,在齐老太太手里只有个收藏价值,到了净空这里,就能修缮庙宇、刊印经书、舍粥舍饭……这种种好处,不恰是为老太太广结善缘?
献上香烛钱的老太太回归了正题:“依大师看,云儿这病,为何迁延难愈?”
“阿弥陀佛,七情内伤,邪魔外侵,故不愈。”
“哦?邪魔?”老太太既觉震惊意外,又觉不出所料,“不知是何方邪魔入了云儿的体?”
净空含笑不语。倒是一旁的幽明沉不住气:“阿弥陀佛,此邪非彼邪,老夫人误会了。”
病邪与邪魔,可不是一回事。
听见这话,一直讷讷不言的齐云抬头看向幽明。一张苍白小脸,神色暗含感激:他不愿再被祖母误会为邪魔附体。
被他双眼扫过,幽明羞赧的红了脸、低下头。只低了刹那,又忍不住抬起来看向齐云。见他脸色苍白,心中便有些不忍,下意识往前迈步,意欲安抚。
可惜步子只迈出一半,便停了。停在师父净空一个眼神下。
一个不赞同的眼神。
幽明讪讪收住脚,也讪讪收住口。他知道自己僭越了。
师父既然不说,定然有师父的道理。
净空又看了徒弟一眼,才转向齐老夫人:“老夫人安心,贫僧这里有一副方子,小施主按剂服下,不日便可痊愈。至于邪魔之事,还望老夫人回避片刻,容贫僧与小施主交流一二。”
老太太踌躇一刹,还是带着下人离开。房中仅余齐云与师徒二人,一时寂静。
齐云才要张口,净空却不由分说捞起他的手腕。
方才号脉的那只手腕。
净空几乎是粗鲁地撸开齐云袖管,定定看向他腕子内侧,面色沉沉,与方才慈悲祥和判若两人。
幽明站在师父身后,这时也看到了齐云那截手腕——细腻肌肤上,两道狭长的紫红色疤痕,分外明显……
“这!”情急之下,幽明连“阿弥陀佛”四字也顾不得说了。
齐云被净空抓住手腕时,便一阵惊慌。他试图挣脱掩饰,奈何净空力气极大,齐云丝毫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扒开自己的袖子。
眼睁睁看着那两道齿痕暴露在天光之下!
齐云咬住嘴唇,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怕。
净空此时却抬起头来,双眼咄咄逼视看向齐云,张口吐出惊世骇俗一句话:
“阿弥陀佛,施主,请宽衣——”
17
17、17、小退缩 。。。
总有些要求,听起来那么不合常理,你却不得不按照它去做。
不是你有受虐癖,而是你人微言轻,位置太靠下。
这是一个位置决定一切的世界。
你处在刀俎的位置,自然随心所欲,处在鱼肉的位置,便只好任人宰割。
齐云被老和尚净空紧紧抓住了手腕,就像被按上砧板的鱼肉。
他不得不——宽衣了。
好在,只褪去上衣,净空便叫了停。
他神色认真的扫视过齐云□的上半身,眼中半是疑惑半是放松。
“徒儿,放开吧。”半晌,净空出声。
幽明红着脸,放开架着齐云胳膊的两只手。齐云得了自由,急忙披上自己的外衣,慌手慌脚间,接连系错了一排扣子。
幽明看着他,很想提醒他那扣子系错了。可他张了张嘴,无论如何说不出话来,仿佛有什么压住了他的舌头。
他自小便这样,一紧张就结巴甚至哑巴,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令他想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