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花儿的叫声和覃瓶儿的哭泣,我心中一下子轻松多了。只要覃瓶儿还在,只要她还安全,我就彻底放心了。但是,她为什么在哭呢?
听见覃瓶儿在门内哭得几乎肝肠寸断,我的眼泪也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我走到那只石狮子前面,轻轻一跳,就跳到石狮子头顶,再纵身一跳,很容易就攀住了那堵墙的边缘,顺势撩脚骑跨在墙上,正准备跳下去,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傻愣愣地坐在墙上不再动弹。
那个哭泣的女人确实是覃瓶儿,尽管我看见的是黑白的覃瓶儿,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此时的覃瓶儿怀中抱着一个我很熟悉的人。那个人,没办法不熟悉,因为,那人就是我——满鹰鹰!
用布缠着的脚是那个人身上最明显的特征,那是覃瓶儿撕掉自己身上的衣服帮他裹的。
此时的覃瓶儿并没注意到骑跨在墙头的我,当然,她不可能注意到一个阴魂。然而,她没注意到,站在旁边低声哀叫的花儿却突然抬起头来,定定看着墙上的我,汪汪吠叫两声,扑到墙下,前腿撑到墙上,徒劳地往上攀爬。
我看见花儿眼中溢出了眼泪。当然,那眼泪此时在我眼中是白色的。
我此时已经明白我确实死了,魂魄和肉身已经彻底分离。想明白这个问题,自从抹了花儿的眼泪之后的一切遭遇就很好解释了。
我心里一酸,轻飘飘地蹦到墙下,伸手去摸花儿的脑袋,那手虽然摸在花儿的头,却没丝毫触碰的感觉。花儿似有所觉,立起身来想舔我的脸巴,却直直从我身上毫无阻拦地扑了过去,我没产生任何身体接触的感觉。
我缓步走到覃瓶儿身后,想去摸她的肩,手却从覃瓶儿的肩上斜插进她的胸前。如果我活着,此时肯定是温润细腻满手,现在却没任何感觉,覃瓶儿的身体就像空气,或者说幻影更确切。
花儿应该能看见我的魂魄,见我去摸覃瓶儿的肩,覃瓶儿却一无所觉,折身回来咬住覃瓶儿的裤管,脑袋上扬,似乎想叫覃瓶儿站起来,覃瓶儿却不理,头垂在我肉身的胸口位置,哭得哀婉凄楚之极。
我叹了口气,缓步走到我的肉身头顶前,凝目一看,肉身双目圆睁,有一种死不瞑目的感觉,额头上那个已经不是“土”字的“土”字格外突兀醒目。
花儿又去拉覃瓶儿的裤管,覃瓶儿似有所觉,猛地抬起头来,惨白的脸上挂满泪珠,两只黑洞洞的眼睛定定看着我站的方向,黢黑的小嘴嗫嚅着说:“鹰……是你吗?”
第二十三章 瘟灯(1)
覃瓶儿能看见我?
我欣喜若狂,全身因激动而开始轻微颤抖,嘶声叫道:“瓶儿!是我是我!”边说边伸手去摸覃瓶儿苍白凄楚的脸颊,想要抚掉她脸上的眼泪。
覃瓶儿瞪着两只黑洞洞的眼睛,满脸凄楚迷茫,对我的手根本没任何感觉,雪白的上牙咬住下嘴皮,全身也像冷得打摆子一样微微颤抖。
“瓶儿……”我跳起来大叫一声,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换作平时,覃瓶儿肯定会被我这声高昂的鬼哭狼嚎吓得飞起来,可现在她对我的喊声一无所觉,连脸上的肌肉都没出现半点抽搐,我站在她面前,还不如一缕轻烟。
我内心充满绝望。“阴阳隔层纸”这是我爷爷生前在讲那些所谓“阴间”“阳间”的故事时老是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当时就想那层“纸”在哪里呢?“纸”后面的另一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层“纸”无处不在,那层“纸”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远得明明看得见自己心爱的人,却永远无法摸得着她,永远无法跟她耳语呢喃……
我脸上抽搐,两眼含泪,地上我那黑白分明的肉身一动不动。
花儿站在我的腿边,嘴巴一拱一拱,我腿上却没任何感觉。覃瓶儿痴痴站了一会,长叹口气,蹲下身子把那个肉身又紧紧抱在怀中,脸颊贴在肉身的额头,轻轻摩擦,双肩一抖一抽,又开始嘤嘤哭泣起来。在那层“纸”后面的我听见那哭声,心如刀绞。我长叹一声,终于体会到什么是“肝肠寸断”的滋味了。
花儿拱我的腿无果,抬起头来看着我的脸,眼角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滚滚而下。
看见花儿的眼泪,一个差点被我遗忘的疑问泼喇喇涌进我的脑海——格老子的,我是怎么死的呢?这个问题想不明白,我可能一辈子寝食难安。当然,我现在的处境,也谈不上什么安不安的问题。
我仔细回忆了下,要说我躯体发生剧变,就是从把花儿的眼泪抹在我眼球上那时开始,在之前,我可以真实地触摸到花儿,从跳下围墙、闭眼奔到花儿身边,再托起花儿爬上石狮子,用绣花鞋挥断那条巨蛇……一直到发现覃瓶儿失踪,我都能清晰感受到真实世界的温度,跳下围墙时,我也能清晰感觉脚上传来的剧痛,甚至我手指沾上花儿的眼泪,我也能感觉那泪水的清凉,不像我现在做梦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出——除了能听见花儿和覃瓶儿的声音。
那么,我抹上花儿的眼泪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我记得当时我把花儿的眼泪抹在自己的眼球上后,由于害怕,半天不敢睁眼,直到花儿狂叫一阵,我才下意识睁开眼睛,结果就看见了眼前的黑白世界……疑点出来了,在这个期间,花儿为什么会狂叫?根据它的性格特点,除非它看见或感觉危 3ǔωω。cōm险临近,才会有那种惊天动地的吠叫。那么,它看见或感觉到了什么?我是否就是在那时进入那层“纸”后面的世界呢?如果确实如此,不管我现在是在做梦也好,死了也好,肯定当时受到了外来因素的影响,花儿那几声狂叫,也许就是我本人不同形态的临界点。
这个猜测还有一个佐证。按说花儿对我,绝对的忠贞不二,对覃瓶儿也情深意重,而当时我抹了它的眼泪后,准备让花儿跟我一同去寻找覃瓶儿时,花儿却出人意料地站着不动,我拿绣花鞋打它的脑袋它也没感觉,对我说的话也似乎听不见,说明我那时就是另一个形态了,花儿之所以站着不动,一定是守着我的肉身不肯离开,绝不是像我当时猜测的那样,因为疲惫或恐惧导致花儿驻足不前。
但是这里又有一个新的疑点:我当时怎么没看见自己的肉身?
我抬起头来,眼光无意落到石牌坊中门上的张飞像上,发现那张怒目圆睁、胡子巴胯的脸似乎饱含着讥诮——伙计,你不是笑我怎么沦落到这里做门神吗?想不到你也有今天……我眼光收了回来,记起当时我的注意力全部在那门板上的张飞、黑色兔子和那只鳖上,而且更急于想找到覃瓶儿,根本来不及去看周围的环境,没留心到自己的肉身与魂魄已经彻底分离就变得极为可能。再说,正常人哪会想会发生这样诡异的剧变呢?
现在,那具肉身在我眼前很清晰,尽管只有黑白二色。
说实话,关于传说的“肉身”我小时候倒真的接触过。我有一个远方同姓叔叔——当然不是满鸟鸟——是个“孤佬”,据说是阴间勾魂拿命的“无常”,白天与正常人无异,喝酒吃肉、犁地耙田样样精通,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而一旦到晚上,如果有人和他同床睡觉,会经常发现他的身体变得和死人一样冰冷,鼻息也没了,脉搏也不跳了,唯余心窝处一团浅浅的温热。熟悉他的人都晓得,一旦他身体出现这种状况,肯定又是哪里要死人了,他去执行“勾魂拿命”的任务去了,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甚至有人跟他开玩笑,“满无常,你来拿我时打声招呼哈!狗日的好酒好肉不晓得招待了你几多,这点面子要给哈!”满无常只是笑,不答。冬去春来,人死得不少,从没听说过满无常在某人死前事先跟他打过招呼。我那时还小,屁都不懂,满无常有天晚上摸到我家混酒喝,酒醉饭饱就在我家睡了,而且就睡在我的床上,我半夜起来撒尿,无意中摸到他的大腿冷得像冰砣砣,再一摸其它地方,还是冷得像冰砣砣。我当时哪有人死人生的概念,也从来没接触过尸体,所以根本就没朝那方面想,只是在心里嘀咕,怪不得睡了半夜都睡不暖和呢,我以后再也不跟你睡了……第二天一早,满无常爬起来,笑嘻嘻地对惺忪着眼的我说:“走,看死去……”我当然知道“看死”就是有人死了,大伙儿都去帮忙办葬事。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我一夜冷得未合眼,根本没见他与任何人交谈,他怎么知道有人死了?日白吧?谁知我还未穿好衣服,就有人来请我父亲去帮忙扎灵屋……
我把这事儿说给爷爷听,爷爷才告诉我,我那远房叔叔是个“无常”,半夜勾魂去了,当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