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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梦与现实总有分岔,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梦的呢?
这个问题还没想明白,那人仍背对着我,把怪刀和挂有铃铛的物件交叉放在头顶,向神龛拜了七拜,跪下磕了七个头,立起再拜了七拜,再把左手挂有铃铛的物件交到右手,扯下腰上的牛角,对着神龛上的十二樽雕像无声吹了一阵,收好牛角,右手握着怪刀向神龛之下闪着白光的板壁迅猛无比砍去,板壁瞬间无声地破了一个窟窿,那人弯腰就朝窟窿钻了进去。
我急了,无暇去分析我当前的处境究竟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大呼一声,“佬伢!”也跟着弯腰钻进窟窿。
在钻进窟窿的那一霎那,我才想到板壁之后就是后檐,而这座吊脚楼悬在空中,我这么冒然钻进窟窿,肯定会跌下楼去。不过我又想,既然是梦中,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现在急切想再看一眼我爷爷那慈祥的面容。
后檐果然悬空,不过,却凭空多出一座桥。
桥与后檐垂直,一端就搭在后檐上,而另一端向桃花林深处延伸,尽头不知在哪里。
桥也不是普通的桥,而是那种两层楼阁式的风雨凉桥,顶上钉着人字形椽角,上面盖着鱼鳞形的泥瓦。桥由无数根悬在空中的立柱支撑,其间雕梁画栋、奇栏异干众多,将桥渲染得古朴典雅;桥面铺着块块宽大的木板,两边的栏干内侧各摆着一溜长椅,与整个桥体浑为一体……但是,要清楚看见这两溜长椅并不容易,因为它们被一些装束怪异、举动疯狂的男人挡住了!
这些男人——既然是在梦中,他们肯定不是“半傀”——头上戴着尖尖的草帽,肩上披着草坎肩,腰上围着草裙,打着赤脚,浑身都是肌肉疙瘩,青筋暴露,举手投足都显得很粗犷,大张着嘴,却没半点声音,手脚舞动的速率却越来越快……
他们跳的,自然就是土家族最原始的舞蹈“茅古斯”。“茅古斯”在土家语里面是“古斯拔铺”,意识是“祖先的故事”,表演者通过一些粗犷的动作,体现出一种舞蹈和戏剧交织的场面,表演内容反映古代土家人耕种、渔猎、祭祀等生产生活场景。
我惊骇的不是这些男人跳的“茅古斯”舞,而是为什么这座看不见尽头的凉桥上会出现这些人?这些人在手舞足蹈的同时,都扭头兴奋地看着站在桥头瞪目结舌的我,那神情,似在夹道欢迎我一般,又好像在欢呼部落的首领凯旋归来。
第二十二章 肉身(2)
而我爷爷,已经走进凉桥,离我有十几步的距离了。他没扭头,也没看两边跳茅古斯的人,自顾自在前边施施然走着,姿势正是他生前那种佝偻着腰的样子。
我到此时,仍没看见我爷爷的脸,而内心被强烈的好奇填满。看他老人家的穿着打扮,怎么和陈老形容的土家梯玛一样呢?难道我爷爷生前居然是一名梯玛?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无论是他的装束,还是他手中的的怪刀、挂着六个铃铛的物件、悬在腰上的牛角,我都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见有人来请他主持什么法事之类的活动。
我忽然想到另一个人。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如洪水在我心中汹涌澎湃,一发不可收拾。
“清和大师!”我狂叫一声,顾不得害怕正在大跳“茅古斯”的那些人,撒腿就向那极像我爷爷的人追去。
那人走得不疾不徐,无论我跑得多快,却始终离我两丈多远,宽大的八幅罗裙完全掩住了他的身躯,我根本看不见他的脚是如何迈步的,那直差拖在地上的八幅罗裙也像从来没动过,没有丝毫飘逸的感觉。
“清和大师……清和大师……”我边跑边嘶声狂呼。
我口中的清和大师充耳不闻,默默低头走路。
不知追了多久,我无意从扭腰摆胯的“茅人”空出来的间隙中一看,发现几株桃枝挂满白色的桃花,斜依在凉桥栏杆外面。
这么说,我已经走到吊脚楼后那片桃林上面了?
就这么一疏忽,走在前面的清和大师就不见了,而且,桥两边大跳“茅古斯”的男人们也像被一阵狂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立柱还是那黑色的立柱,栏杆还是那黑色的栏杆,瓦面还是那黑色的瓦面,桥面还是那白色的桥面,前方还是看不见尽头,而我,意外发现站在桥上的一个亭子中间,头上是一座宝塔式的亭阁,四条黑龙从亭阁的四个角上探出头来,口中各自含着一颗发出强烈白光的宝珠,昂首欲飞。
我疑惑地扭头一看,发现我走过的凉桥已经消失不见,就像我们当时在安乐洞中过那条埋孤坟的石桥一样情形。
我此时已经说不清是怎样一种心情,踯躅走近断桥边,探头一望,发现下面正是那片桃林,花团锦簇,枝桠纵横。再扭头向上一看,发现亭阁之上四条龙尾紧紧缠绕在一起,巧夺天工地构成了阁顶。
看见这个亭子,我心里隐隐觉得在哪里见过,感觉非常熟悉,想了半天,再次仔细看了一遍亭子的结构和样式,我霎时觉得心脏快跳出口腔——这亭子不正是道师先生口中描述的“望乡台”么?“一入望乡台,魂魄不转来。”这句话我爷爷也曾经说过,意思是人死后魂魄飘飘荡荡到了“望乡台”,再望一眼自己生前住的地方,魂魄就会真正进入阴间,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家乡了。
难道我现在不是在做梦,而是死了?我看见的那些裸女,那些男人,甚至清和大师难道都是阴间的阴魂?难道刚才那座凉桥就是传说中的“奈何桥”?不对啊,各种传说中的奈何桥不是这个样子啊?而且,孟婆呢?那个给人喝忘魂汤的孟婆呢?
妈那个巴子,我决不相信我已经死了,这次的遭遇一定是其它原因造成的。难道是花儿的眼泪?难道它不但能使我看见平日看不见的东西,还会夺去我的魂魄?——日白!
我刚想转身看看没有尽头的凉桥,背后一股大力袭来,我像一只断线的风筝直直朝开满白花的桃林倒栽下去。
还没得及惊呼出声,我在桃树的枝桠上几经反弹,重重倒在雪白地面上,头顶前方是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檐沟,沟中正汩汩流淌着腥气扑鼻的黑水。
这檐沟,不正是和石牌坊前面那条檐沟一模一样么?这黑水从何而来?怎么……怎么有股血腥味?
正百思不得其解,我的身体瞬间僵直,不能动弹了。心神俱裂间,我竟被谁托了起来,转眼间就被放入那条流淌着黑水的檐沟,面孔朝上,顺着檐沟开始飘流。我的身体一接触那黑水,我的思想仿佛从身体里抽走了,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甚至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当意识再次稍稍恢复,我发现自己莫名其妙来到了那座石牌坊前面,并且是呆呆站着正对着石牌坊的大门。那三扇紧闭着的大门仍然紧闭着,而我,隐隐听到门里有狗吠声和女人的嘤嘤哭泣声。侧耳一听,那狗吠声和女人的哭泣声都很熟悉很亲切,再一回想,那狗吠声不正是花儿的声音么?而那嘤嘤的哭泣正是覃瓶儿娇媚哀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