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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肖然的目光,卫媛轻快地眨了眨眼,肖然笑了,卫媛也笑了,夕阳斜斜地照进来,她脸上的笑容象暗夜乍放的鲜花,美丽、娇艳、如此迷人。
那时韩灵正在家里翻看照片,夕阳斜斜地照进来,屋里空旷而孤清。韩灵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看几年前的那个自己在不同场景里频频挥手,频频微笑,目光中幸福满溢。还有肖然,在校门口、在花丛中、在海边山上,搂着抱着依偎着,每个表情都那么温柔,那么甜蜜。有一张是她和肖然的合影:肖然横抱着她坐在石凳上,笑得两眼弯弯,她的头仰着,嘴巴半开半闭,好象正在说着什么。韩灵看着,忍不住笑了一下,抬头看看空旷而孤清的家,仿佛又听见了当年的声音。
你知道吗,肖然贴着她的耳朵说,“抱着你,就象抱着自己的小女儿。”
那时黄振宗会走路了,黄芸芸笑嘻嘻地跟他商量:“小猫猫,你跟爸爸姓,叫陈振宗好不好?”小猫眨了眨眼,好奇地看着她。黄芸芸牵起他胖乎乎的小手,在客厅中央慢慢走步。电话响了,黄芸芸过去接听,小猫一个人蹒跚了两步,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黄芸芸急了,扔下电话就往回跑,还没跑到身边,黄振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黄昏了。夕阳西下,夜鸟盘旋,在多年之前的校园里,陈启明正孤独地坐着,表情忧郁,眼神迷茫,守望他今生的爱情。
(十六)
204 室六个人,老大张俊峰来自甘肃武威,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爱洗澡,袜子脱下来可以做蚊香;老二刘元睡他下铺,四年里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自己居然长了个鼻子;老三肖然和老五范越睡门边那张床,大一那年他俩经常在一起踢球,12年后,后卫肖然富若帝王,前锋范越下岗后开了间小吃店,有一天消防大检查,要封店,他抡起马勺打倒了两个,要跑没跑掉,当着老婆孩子的面被打了个半死,然后判了三年;老四陈启明和老六邓辉在另一张床上,有一天熄灯后,邓辉穿着裤衩跳到屋子中央,说哥哥们,开会了,我们来谈理想吧。
十五年后,他们回忆起那个冬夜,谁都记不起肖然说过什么。刘元说他要当官吧,好象最低也要当个部长;陈启明说不对,我记得他说要当老师,栽得桃李满天下;最后他们拨通了邓辉的手机,邓辉在电话里言之凿凿:“他那时就想当亿万富翁!你们忘了?他还说要跟比尔盖茨掰手腕!”陈启明对着电话骂了一句,说王八蛋,你胡扯什么,那可是1987年,还没有比尔盖茨呢。说完他们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了半天,刘元的脸慢慢白了,眼眶乌青,瞳孔放大,幽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他怕冷似地缩了缩脖子,象是有个人在他背后吹了一口气。
十五年了,那个死者的理想,已经无人记得。
陆可儿放在人群中也算美女,但跟卫媛站到一起就象孔雀身边的老母鸡,为此她隐隐约约地有点恨她。卫媛身高一米六九,前凸后撅,引人鼻血,脸蛋长得也漂亮,每次在电视上看见华南卫视那位著名的美女,她就报以冷冷地一声嗤,说她其实一点都不漂亮,如果不是跟某某人上过床,她哪会有今天?肖然逗她,说你是吃醋吧,你是不是也想跟某人上床,结果人家没理你?卫媛不生气,还有点骄傲,说我只让他看了看,就当上了主持人。肖然一下子厌恶起来,光着屁股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阑珊夜色,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就在这时接到了陆可儿的电话。
陆可儿嘻嘻地笑,说老板,你是不是正在温柔乡里啊。
98年的肖然还没请保镖,也没有那么大的威严,尤其在周振兴和陆可儿面前,根本摆不起架子来。他笑了笑,说不要胡说,什么事?说吧。
陆可儿笑个不停,说我跟华南卫视的胡振华聊了一个下午,他说你的主持人女友是个烂人,人尽可夫啊,老板,你小心身上长大疮。
肖然警惕地看了一眼床上那堆白花花的肉,冷冷地回应:“你深更半夜打电话就为说这个?”
陆可儿咯咯一笑,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听起来格外遥远,说当然不是,你来医院看看吧,“你老婆出事了。”
每年麦收和春节之前,都是深圳的刑案高发期,这个城市80%以上都是暂住人口,民工们汗流浃背地干一年,攒的那点钱还不够肖然吃一顿饭的,如果遇上黑心老板,还有可能被整成杨白劳,一分钱拿不到,连回家的车票都买不起。所以每年这两个时候都会发生一些特别恶劣的案件,黑暗的角落里总有人在逡巡,逮着机会就下死手,抢了东西再捅上几刀,让那些高贵的鲜血流出来,涂满这繁华城市的每个肮脏而黑暗的角落。
肖然赶到医院的时候,韩灵正躺在床上哆嗦,陆可儿和周振兴都在,看见肖然进来,他俩对视一眼,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韩灵挣扎着坐起身,一头扎进肖然怀里,抖得象块凉粉一样,撕天扯地地哭了起来。
韩灵算是幸运的,胳膊划了个血口子,脖子上有块淤青,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问题。但这件事给她留下了个后遗症:一到晚上就不敢出门,听见点风吹草动心里就发毛。直到肖然死后,这毛病才不治而愈。那天她从西丽湖墓园回来,绕着四海公园走了很久,走到当年出事的地方,她停了下来,回头看看她曾经的家,那里依然灯火辉煌,向前看看肖然生前的豪华别墅,那里已经空无一人。韩灵站了一会儿,哭了,漆黑的夜里她泪如雨下,想起肖然肖然四年前说过的话:别怕,没事了,我在这儿呢,他把她紧紧抱进怀里,“我还疼你,不要怕,不要怕……”
他是真心的,韩灵说。我抬头看看她,她一下子语无伦次起来,“我从来没恨过他……他给我留了一千万,不是,不是因为这个,你不能这么写,你不知道,”她眼圈突然红了,转过身去擤了一下鼻子,过了足有一分钟,她慢悠悠地说:“你不知道他温柔的时候有多么好。”
我正试着描述这些人的生平,在写作过程中,我时时能感觉到有一种强大的、悲怆的东西包围着我,生者和死者都在场,一切都象是偶然,一切又象是预先排演好了,人间种种,不过是这出戏的一个过场。而谁将是最后的谢幕人?
肖然死后,再也没有人恨他。陆锡明说他至少帮我赚了两千万,我怎么会恨他?赵伟伦说我只不过丢了官,他呢?连命都丢了;陈启明说他生前是我的兄弟,死后仍然是;刘元叹口气,念了两句诗:“金樽已空梦未醒,繁花开处血斑斑。”然后转过头,目光灼灼地问:你懂么?
金樽已空梦未醒,繁花开处血斑斑。2001年肖然在粤东一座无名小山上求到这两句诗,当时无人能懂。就象他一个月后立的遗嘱,那时他正处于事业的巅峰,声名远震,富比王候,但在心里,他是不是早就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死人?
韩灵被抢后得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整夜整夜地失眠,一合上眼就感觉眼前有人,头发一把把地往下掉,有一天肖然很晚才回来,看见她垂着头坐在地上,头发披散着,一声不发。他说你怎么了,要睡到床上睡啊。韩灵没有反应,他上去推了她一下,韩灵象根木头一样应声而倒,肖然慌了,冲到床头要打电话,这时韩灵突然醒了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说肖然,她双目流泪,说肖然,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