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2 / 2)

社会发展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了,偌大一个汾西县,还没有一个律师。说要“以法治国”,喊着“以法治县”,虽还不能说是空喊口号,总还是觉得缺了什么。我没有感到惊讶,山区贫困县嘛,什么事都来得慢点。交通闭塞所致,哪能同平川地方相比。我也顺便问过法院:开庭审案,没有律师辩护,不成了“一边倒”?回答是没有这玩意儿倒省事,有了它们光为罪犯说话,往往弄得我们下不了台。法院的回答,真使我有点惊讶了,心里沉甸甸的。

再问别的干部,回答说几年前律师考试,考中两人:一个是经委的干事,另一位是中学教师。他们同获兼职实习律师资格,办了几案,声名大振。后来经委的那位在“严打”中违法受审,被吊销律师资格;中学那位吓得不敢接受案子了。我心里记下了这件事,没有再去细究。新来乍到,忙得像腊月里的王八,哪能顾得上,只得搁置一边,随后再说。

时过半年,六个干部子弟和两个农村女子的案件判处了,农民曹建祥状告公社副书记的

案件处理了。“律师违法受审”的事,才“千呼万唤始出来”。

忙了一天公务,晚上又看了堆积几天的文件,时至深夜,突然断电,通讯员点燃蜡烛,催我早睡。山区断电三天两头有之,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一般都是八点左右高峰期掐断,十一二点低谷期才又来。怎么今天都破了常规?幸喜没人来找,只有睡了。躺在床上,很快便迷登起来。

这时有人敲门。我还未来得及搭话,听见通讯员已经出来,把敲门人引入他的房间。经验告诉我,大凡此时来找的人,多是紧要事情。不是发生什么急案,就是山林着火,或者……大凡如此,都是先来电话后来人。非如此者,深夜造访,定是告状人了。我忙穿衣起来,打开房门,通讯员闻声端着蜡烛进来,身后紧跟着一人。通讯员说:“我说你已睡着,又停了电,让他明天来,他说怕碰上他哥。”“他哥是谁?”“赵科长。”

“你是赵黄龙的弟弟?”

“嗯,我叫赵水龙,在经委工作。”烛影里看他有点不好意思,又愠怒满面,用拳头擦了一下眼睛,有点想哭,却没有流出泪来。“我就是那个兼职律师。从看守所出来,我爸把我们弟兄仨叫回去开了会,要我在他面前发誓,冤死也不得告状。如发现我告状,他就要在我面前碰死。让我哥监督我。”

赵黄龙是县委办公室的秘书科长。我不打算配专职秘书,下乡、开会都是他跟着,许多事都是由他去办的,可以说是不离左右。他却从来没在我面前透露过他弟弟的事。怪不得在接待一些上访群众时,人家哭诉他落泪,人家愤恨他咬牙。询问他一些情况特别是案件,他从不表态,从不讲自己的看法。起初我还以为这是在领导身边工作时间长了,是种职业病。没想到他受了父亲严训,怕也是对天盟过誓的。既是如此,我只得打发通讯员去睡,关住门。把这个时间给了他,由他谈个痛快。

面前这位赵水龙,年方三十,中等个子,瘦身条。说话快捷,口若悬河。听得出遣词造句都很讲究,肚子里墨水还不少。他高中毕业参加工作,现在是经委的主办干事。上传下达,文件报告,领导讲话,都出自他的手。这方面的能耐不在他哥哥之下。父亲是个退休教师,还有个弟弟在师大读中文系。看来其父在对三个儿子的培养方面,是煞费了一番苦心的。恢复律师制度以来,他想当律师,觉得在法庭上当众辩论,能施展他的辩才,很有意思。听说招考律师,他就找来有关法律书籍学习。结果一举中第,取得了兼职实习律师资格。那时候的山里人,对律师是干啥的,律师能在案件中起什么作用,律师的辩护顶不顶事,全然不知。他要办案还得找当事人宣传,不收费白尽义务。人家愿意用他,就算高抬他了。好容易人家答应用他,真是高兴极了,便身心投入,阅读案卷,调查案情,查阅法律,写辩护词。当庭辩护更是唇枪舌剑,毫不含糊。官司还真的打赢了。这样试办了几案,消息不胫而走,开始有人上门请他了。继而外县也有人上门了。一霎时他竟成了红人。事情都是这样,随着好名声的传开,另一种名声也传开了。检察院的人说他专替罪犯说话,专跟法律作对;法院的人说他无理抢三分,大闹法庭;公安局的人说他无权侦察,破坏办案。哥哥找他谈话,说放着你的正常工作不干,偏偏要去逞能当律师,惹下公检法怎么得了。碾道里寻驴蹄,三年还不等你个闰月。他说这是国家规定,这是律师的职权。律师是为法律辩护,不是替罪犯说话。哥哥报告给父亲,惹得父亲大怒,召回不肖儿子,狠狠训斥一顿。说他不守本分,故意惹是生非。自古官司,终有输赢。胜者应该,败者记恨。有法官判决,你逞的啥能。他欲辩白,父严不容,只得听从父命,说他以后一定小心谨慎就是了。

一天他去瓦窑圪塔煤矿办事,路过霍县电厂。这个电厂建在霍县、洪洞、汾西三县交界处,是个“三不管”的案件多发区。听说这里发生过拦路强奸案,日前汾西县公安局抓捕了犯罪嫌疑人仇全贵。他走过电厂不远,迎面碰上了犯罪嫌疑人的父亲仇文庆。邻帮乡村,互相认识。既知其子被抓,按照人情乡俗,少不了打问几句。仇文庆递过烟来,两人蹲在路旁,唠了一会儿。仇文庆说,儿子被抓,事情就发生在这里。他知道这里是个熟道儿,常有人过往,犬子胆大包天,还能连人也不避?又听说揭发人是瓦矿担茅粪的憨国喜,他心里就更起怀疑。今天特意来这里看,看犯罪的地点到底在哪里。老子不愿儿子犯罪,这是世之常理。但提起瓦矿担茅粪的憨国喜,赵水龙也产生了几分怀疑。这憨国喜本姓杨,因先天不足,脑子不够使,是半傻不精的憨子,因此人们免贵姓,换以憨字,叫成了憨国喜。憨国喜长大了,父母托人在瓦矿找了这份只管吃饭的差事,常担着茅粪在这条路上走。仇文庆央求赵水龙同他一起去看看,说他办过案子,有这方面的经验,帮助他分析分析。碍着熟人的情面,不去又不好意思,两人顺路寻觅而去。

天下竟有这等的巧事,他俩正在察看,路上走过来担茅粪的憨国喜。仇文庆走上前去,掏出烟来,笑嘻嘻地叫住了憨国喜。问他这里发生过的那件事儿,是他听人说的,还是亲眼看见的。憨国喜吱吱唔唔,比比划划说是他自己碰上的。仇文庆递过了3支烟,哄顺着憨国喜带他们到实地看看。憨国喜走一处说就在这里;吸一支烟,又走一处说就在这里;再吸一支烟,又走一处,又说就在这里。连着吸了4支烟,走了4个地方。仇文庆的烟盒空了,捏扁了扔到地里。憨国喜再也不引了。仇文庆再问,他发起了脾气,用头去抵仇文庆,让仇文庆打他,说打死他也不引了。仇文庆冷不防,被憨国喜抵了个仰面朝天。憨国喜憨劲太猛,自己也趴在地上,翻身滚到一尺多高的圪垅下,滚了一身土,哭着走了。查没查出个究竟,仇文庆同赵水龙面面相觑,相对无语,只得分手。

这天晚上,赵水龙住在矿上,半夜开来警车,不由分说,就要铐他。他问:“我犯了什么罪?你们为什么抓我?”得到的回答是:“你自己最清楚。”推上警车。一路上他不停地质问、呼喊:“你们为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人家说:“你要是真不知道,到时候告诉你。”

赵水龙也想过是否与今天碰上仇文庆有关,同憨国喜有关。但这事并不犯法呀!他当律师的初衷是为法律正名,为百姓讨个公道。现在自己反倒戴上了手铐,被押进了监所。这理在哪里,法在何方?他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一早,从看守所提人审讯。他被带进一间小房子。审讯者问他知道不知道犯了法,他说不知道,还反问他究竟犯了什么法。审问者问他昨天同什么人到什么地方干什么去了。他这才明白过来,果然是为了同仇文庆和憨国喜的事,心里有了底,胆子大起来,大声说碰上仇文庆去了瓦矿,这犯什么罪?“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当然知道,国家干部。”“还有呢?”“经委干事。”

“你装什么糊涂,你是律师!”“律师咋啦,当律师犯法?”

“你敢强辩,律师能去那地方吗?”

“半路碰上仇文庆去看了看。他没聘请我,我不是以律师身份去的。”

“狡辩,公安侦察尚未结束,律师能提前介入吗?”

“我是以熟人身份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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