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二三日忽然冷的厉害,洋洋洒洒下起雪来。
原野皆被雪覆盖,触目望去千里一白,雪花犹在下,片片如柳絮,落于衣袖,鲜侑在北地还没看过这么大的雪花,他抬袖看了看,欢喜道了声:“好雪。”
鲜侑问身前少年道:“阿郎,你伤可还好?这雪大,你可能受得?”
少年却是从未见过这般温柔的雪,张目四望,听他问回道:“我好着。”
鲜侑只当好雪,却不料这雪越下越大,竟然有点行走不动的架势,后来雪深马滑,马实在不肯前行,鲜侑便自行下去牵马,留少年坐于马上。
鲜侑牵马而行,这么行了半日恍惚有人迹,鲜侑继续前行,见前面有军兵扎营,雪地里十数帐篷,帐篷外有数名军兵巡守。
鲜侑住了马,远远叫道:“不知是哪位将军在此地?”
那几个巡逻军兵持枪过来,喝道:“何人在此喧哗!”
鲜侑施礼道:“我非歹人,只是过路,见你们是州府军的,所以前来请问。”
他话未说完,军兵中其中一人挥手,几个巡逻兵不由分说围上来,鲜侑忙退道:“我非歹人,只是过路,你们莫要误会。”
那些兵丁哪管他说话,只要绑人,仓促间只见不远帐内有二人掀帘出来,先出那人着素色广袖长袍,腰结翠玉,墨色丝绦束发,他身后那人也是差不多打扮,身着一身青色长袍,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前面那人先出声问道:“罗六,何人喧哗?”
那叫罗六的人回身拱手道:“不知这是何人,正要带去见大人。”
那人缓步走近,那穿素衣的不是别人,正是鲜侑在烨阳时的旧游,郎中令孟宛之子孟琅。
作者有话要说:
☆、醉酒
鲜侑叫了声:“从玉。”
孟琅走近来,看了看鲜侑,忽而眼睛一亮,忙挥手让罗六等人退下,上前执手喜道:“烨阳一别,我听闻恕之为段随所害,心中郁郁久不乐,不想今日在此地见到恕之。”
他刚从帐内出来,白皙脸上便被冻出一丝红,说话间呼吸也被寒冷凝成眼前白雾,然而神情喜不自胜,笑意荡开。
鲜侑也是既惊又喜:“我也不想在此地见到从玉,从玉何时来了连州?”
孟琅道:“我上月刚来连州,在刘子善公州府从事,刘子善公屯驻在西山,与孙胜乱军相持,恕之与刘公同乡,又曾受学于刘公,想必知道此事?”
鲜侑道:“我听说了此事。”
鲜侑之字恕之,孟琅之字从玉,乃是在太学读书时太学博士赵葭所拟,他二人那时皆是年少,未及加冠,却是得意万分,整日私底下恕之从玉的乱称,这一开口,仿佛又回到昔日在烨京的少年轻狂时候,想及此两人都是不约而同的相视笑出声。
后面那个身穿青色长袍的青年问道:“从玉,这位是?”
孟琅想起只顾说话还未引见二人,拍手忙笑道:“我来给平叔介绍,这位是鲜征鲜中郎之子,小字阿侑,昔年和我同在烨京同学。”
鲜侑拱手施礼道:“在下鲜侑,字恕之。”
那穿青色长袍之人也回礼,一脸温文笑意,道:“阮元,字平叔。”
这时雪又大起来,孟琅忙道:“天寒风大,恕之快同我进账。”
鲜侑回转身看马上少年,已有军兵扶他下马,鲜侑上去执了少年手过来,孟琅阮元在前相引,四人一道往帐中去。
进了账孟琅命人温酒,各自据席正坐,少年却是盘腿而坐,孟琅好奇的看了看少年,问鲜侑道:“恕之,这位是谁?”
鲜侑道:“他跟我从北边一路过来的,我给他取名云州。”
孟琅闻言叹道:“恕之让我空欢喜一场,我适才见到恕之还高兴万分,我想恕之既知刘公在此地,必是要去投刘公,以为可以借此一叙故旧,哪想恕之志不在刘公处。”
鲜侑道:“我也打算去拜会刘公。”
阮元道:“恕之为何要去云州?”
鲜侑道:“云州有故人。”
阮元也不再问,孟琅道:“也罢,今日不说这个,我只问问恕之如何到连州来,当初烨阳城破,我听说恕之为段随所害,段随逃去了北方,看来恕之也是到了北地?”
鲜侑点头,娓娓将旧事道来,军兵温酒上来,备了菜肴,孟琅鲜侑阮元三人一边叙谈一边饮酒,帐外雪下得正紧,帐内却是炭火烘烤暖如春昼,一军兵在旁温酒侍宴,酒宴上三人却是面红耳热,或坐,或卧,或倚案。
鲜侑跟孟琅由来性情相投,一块喝酒玩乐,这回再加上个阮元,更是同道中人,言谈欢笑,恣意纵情,鲜侑酒到酣处,击箸作北声高唱道: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向两波。”
孟琅阮元也醉的不轻,击箸相和,纵声高笑,鲜侑又唱道:
“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
唱到此处孟琅阮元二人皆同时嘴里一口酒喷出,纷纷哗哗掷了箸冲他面上砸去,随即扫开杯盘以首伏案,一手捂腹一手拍案大笑,嘴里叫道:“恕之好不要脸。”
案上顿时盘碟杯盏狼藉,孟琅笑的厉害,直瘫下腰钻到案下去,阮元下去拉他,也一跟头连栽到他身上,半天起不来,孟琅爬起来推开他,又招呼军兵递酒,鲜侑拍案笑道:“醉成这般,你二人都不如我,从玉平叔加起来也不如我。”
孟琅侧头醉笑,他额间发丝散乱,衣襟也扯下半边,痴痴笑道:“我原来也喝不过你,我向来认输,这有什么,我跟平叔都是逢酒便醉,你喝过我们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
阮元爬起来道:“恕之莫得意,我还未醉,我为恕之舞剑一曲,恕之看好。”
孟琅叫道:“快给平叔取剑。”
军兵取得剑来,阮元摇晃起身,执了剑起舞,一时袍服翩飞,剑光流转,孟琅高声叫好,鲜侑也连连叫好,阮元一幅青衫如影随形,飘忽起落间已收了剑,孟琅鲜侑二人皆未回过神,阮元已收了剑摇晃过来,摇到案前给桌案一拦,一跟头直跌到案上。
鲜侑孟琅二人被溅得一身,两人扯着对方衣襟互相擦拭,齐齐醉笑。
鲜侑醉了酒,疯了半日,突然不见云州,抬头四下张望,寻道:
“云州在哪?云州在哪?怎么不见云州?”
孟琅使劲扳过他脑袋念道:“云州在南,这里可看不到,你要到南边去找。”
阮元迷迷糊糊出声道:“恕之莫,莫急,我先前,让人另备了食物,带他去,歇息。”
鲜侑抓着孟琅肩膀连连点头,道:“从玉甚好,甚好。”
云州插不进这三人的说话,只得面无表情的坐在一旁,看这三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一通酒过,成了三只张牙舞爪的猴子,因为席案间狼藉,云州只能坐的稍远,免得被泼洒的酒溅到,以及被漫天飞舞的筷子打到,云州目光落在鲜侑脸上,那张脸春意盈盈,仿佛在酒中浸泡过,眼中隐隐有液体流动,在灯烛下摇曳生光。
身后军士道:“小郎君身上有伤,随小人去歇息吧。”
云州不作答。
军士道:“小郎君。。。。”
鲜侑笑的厉害,歪倒在孟琅腿上,孟琅醉醺醺以手抚摸了一下鲜侑头发,抓住后领要将他扯开,鲜侑死死抱住了孟琅腰不撒手,孟琅道:“恕之别蹭我,我想撒尿。”
鲜侑显然是没听见,抱住不放,孟琅无力拽开他,鲜侑伏在孟琅腿上久久不起,云州定眼看着,却见他肩背耸动,片刻后哭声传出,起初呜呜咽咽,最后竟然是放声大哭了起来。
孟琅醉的不堪,仿佛一滩烂泥,不知不觉,嘴里嚷嚷着要撒尿,身体却不见动,阮元已经在地上仰面睡着,几名军士在打扫席案,云州便看到鲜侑抱着不知不觉的孟琅哭声震天。
云州上前去,将鲜侑地上的手捡起来,要将鲜侑揽住,鲜侑顺着对方动作被捞了起来,他仰面,面上全是泪痕,两只眼睛不复光彩,而是通红凄惨。
鲜侑定定看着云州,含泪叫道:“从玉。”
地上的孟琅哼了一声,算是作答,不过人却是爬不起来。
鲜侑歪在地上,喝酒间脱了外袍,衣衫凌乱,他倾身将云州抱住,哭道:“父亲,孩儿不孝。”
云州手僵住。
鲜侑浑身颤抖,泪落如雨。
“父亲,孩儿不孝,孩儿回来了,父亲,孩儿回来了,阿侑回来了,阿侑还活着,活着,父亲,您可还安好。。。。。。”